駱熾抵在他的肩上。
駱熾用力抵在他肩上,單薄瘦削的脊背因為急促嗆咳打著顫,卻依然不管不顧榨取力氣,握住他的手臂。
那種力道完全不隻是對這個問題的回答。
暗淡稀薄的霧氣裡,濕透了的落葉被海風卷開。
枳木的枝杈間迸出幾顆明明滅滅的火星。然後一瞬間,有火不顧一切地吞噬著一切現實一切過往掙紮著燎起來。
火燎起來,用上不計代價寧可把自己燃儘的力道,撲出來去碰覆落的影子。
明危亭把駱熾拖回懷裡抱實。
駱熾不出聲,渾身痛得悸顫,在外套下死死蜷緊。
他的頭現在不疼,完全不疼,疼是身上來的。可能是胸腔裡某個早沒感覺的地方,可能是脊骨的某段骨髓。
激烈得像是能把他焚儘的劇痛一瞬間吞沒了他。他或許是在那一瞬間被剝淨了血肉,連骨頭也一刀一刀刮淨,他像是站在自己的身體旁邊,看著那把火把自己全燒完。
原來不一定是灰白的冷燼。
原來不一定是冷燼。
明危亭抱著駱熾,抬手護住駱熾頭頸,把人擁在肘彎。
他給出比駱熾榨出的力道更明確的回應,直到懷裡的身體終於開始放鬆,慢慢停下那種幾乎是瞬間爆發出的戰栗。
……
臥室門外,來送製氧機的明祿沒有進門,迎上明危亭的視線,放心地笑了笑,把機器輕輕放在門口。
明危亭沒有急著起身過去拿。
他等到駱熾的氣息已經差不多平複,掀開外套的一角,自己也俯肩進去。
一件外套遮兩個人就已經不大夠,四麵八方都有光鑽進來。
駱熾垂著視線,正專心調整著呼吸,被光引得怔了下。
他有些好奇,彎了彎眼睛,看著眼前忽然出現的影子先生。
明危亭摸了摸駱熾完全汗濕的脊背,抬手讓駱熾靠在自己身上,用袖口一點一點拭乾淨那張臉上的淋漓淚痕。
明危亭的動作很仔細,他和駱熾一起在外套下,聲音也輕:“明天要不要去沙灘?”
……
這個問題固然重要,但放在這種時候就有些突兀了。
駱熾微微睜大了眼睛,還是遵守真心話的規則,點了點頭。
明危亭又問:“明天要不要吃桃子糖?”
駱熾的喉嚨微微動了下。他這些天快被藥灌得苦透了,口腔裡幾乎已經出現桃子的香氣,輕輕點頭。
明危亭問:“明天要不要回家?”
駱熾已經下意識點頭,點到一半才忽然意識到這次的問題是什麼。
他不知道影子先生是從哪學會的這一招,眨了下眼睛,還沒徹底回過神,嘴角已經完全抿不住地一個勁抬起來。
他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氣流從胸口提到一半就無以為繼,靠在明危亭臂間咳了兩聲。
但他還是彎曲手指,一點一點扯了下明危亭送進他指間的袖口,抬起眼睛。
明危亭正按摩他僵冷的身體,察覺到力道立即抬頭看他,發現駱熾的目光認真,神色也就跟著變得嚴肅。
“我。”駱熾調整著氣息,慢慢開口出聲,“我會……”
他還在全神貫注斟酌,明危亭卻已經接過話頭:“會超級酷。”
明危亭記憶並背誦:“酷給我看。”
……幸運粉絲果然記得非常牢。
駱熾忍不住笑,他索性不再多花力氣重複一遍,輕輕眨了下眼睛。
明危亭眼底也被他染上笑意,抬手碰了碰駱熾汗濕的眉睫,幫他把額發輕輕撥開。
他理解了駱熾為什麼會說“我們隔著海”,“星星要夠亮”。
駱熾比任何人都珍視善意。但駱熾完全不像駱家人,他從不覺得,他人對自己的善意是理所應當、不給不行的。
想握住一隻手,就主動把手伸出去。想被招手和鼓掌,就抱著吉他跳到舞台上。
駱熾不認為是他來晚了,駱熾也不覺得他晚。在那場雨裡,駱熾想找一個人相信自己,所以就留住他,賣給他那幅畫。
……
越是想清楚這些,就越無法理解那些親手把駱熾推進濃霧和冰海裡的人。
明危亭會處理這些事,它們已經和駱熾不再有任何關係。他收回心神,抬手攏住駱熾隱隱開始發軟的頭頸,摸了摸駱熾的頭發:“現在就很酷。”
他的確儘力去網絡上學該怎麼做粉絲,但依舊學不會那些天花亂墜的誇獎盛讚,所以從來都隻是把自己真正的想法說出來。但也是因為這樣,每次說出的話語氣認真,顯得格外鄭重。
駱熾當然也能分辨得出,耳朵迅速跟著熱了熱,抿起嘴角。
體力空耗,他實在有些暈眩,閉上眼睛安靜歇了一會兒,再三被壓下去的倦意終於慢慢攀上來。
“要是你有條船。”明危亭碰了碰他的眼睛,“你會是最受歡迎的船長。”
駱熾微闔著眼,在睡意邊上徘徊了一會兒,小聲把秘密告訴他:“姨姨也想讓我做船長。”
明危亭點頭:“姨姨慧眼識人。”
駱熾被他一本正經的語氣逗得笑出聲。
明危亭喜歡看他笑,握住他微蜷的手指,心裡也跟著放鬆,把那隻手放進自己的手掌裡。
明家從船上來,所以他能想到的內容當然也都和船有關。倒是駱熾剛從太過長久的混沌倥傯裡醒過來,隻剩輕鬆的空白茫然。
……
在剛才那一場割肉剔骨的劇痛裡,過往的牽絆全被燒乾淨,才發現原來已經走到那條路的儘頭。
駱熾站在路的儘頭。
他站在這裡,孑然一身乾乾淨淨,慢慢想起一些事。
有些值得高興、有些叫人難過,還有大把大把完全沒有必要細看,隻要隨便扔在角落不必管。
他想起任姨的墓。
駱熾和那座墓固執地對峙了十年。.
冰冷的石碑攔住他,不準他下去找任姨,卻也會沉默著允許他靠著低聲說話,靠著睡著,靠著彈他的琴。
有時候駱熾從墓園出來,會一直走,走到完全走不動為止。
駱熾其實還有力氣,他隻是沒有辦法跨過那個路口。
那個路口有一家公立醫院,醫院的對麵的路邊有長椅。他會在長椅上坐很久,久到他開始困得睜不開眼,在意識開始恍惚的時候,他會看到醫院門口站著駱枳。
……
十歲的駱枳站在醫院門口。
那天的太陽好曬,曬得空氣裡都像是滾著熱浪。那種亮度的暴曬下一切都像是白亮的,樹葉打蔫,知了有氣無力地叫。
駱枳抬起手,捂住一隻耳朵,嘗試著分辨那是蟬鳴還是耳鳴。
他從家裡偷跑出來,來醫院看一個人。
他打聽到趙嵐姐姐在這裡,想去看看對方的傷養好了沒有,還做不做噩夢,還會不會每天都夢見有人往死裡動手打她。
他用貝殼做了一艘船,但是沒有送出去。
從那個魔窟裡臨逃出來前,他們給外麵悄悄發消息的事被發現了,被分彆關在了兩個地方,那些天出了很多事。
駱枳在精神科的門口趴著窗戶,看見裡麵的人影。
遠比年齡顯得蒼老的夫妻出來見他,歉疚地蹲下來,把他攔在門外。
忙得腳不沾地的女孩剛拎來一罐補身體的湯,看見他就也蹲下,拉著他的手小聲說對不起。
“弟弟,對不起。”高中生打扮的女孩眼睛通紅,小聲跟他道歉,“對不起,姐姐生病了,會做好多噩夢的病……”
駱枳當然能聽得懂。他用力搖頭,把裝禮物的盒子藏到身後,和趙家人約定了姐姐病一好就去找她玩。
那家人那麼好,趙嵐姐姐的病也一定會好。
駱枳清楚這種病不能受刺激,在完全康複之前,最好不要見任何可能會引起過去創傷性記憶的任何事。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好像就成了那根引線。
他身上好像多了一個叫所有人煩躁痛苦的開關,這種感覺不太好,他不想這樣的。
不過趙嵐姐姐的病一定會好。
那家人那麼好。
駱枳站在醫院門口,抱著貝殼船,沒能分辨出那是不是蟬鳴。
他暫時想不出要去什麼地方,房間已經不是他的了,家也不是,他站在路口,想著要不要去一趟海洋館或者圖書館……
想到這,駱熾就忍不住偷偷地笑。
他覺得自己的記憶一定是趁他不注意,把這一段自主加工過——畢竟那種畫麵還是有點太誇張了。但在十歲的駱枳的記憶裡,接下來的場景,就真的是任姨威風凜凜地披著太陽光一路飆車殺過來。
任姨威風凜凜地殺過來,把他不由分說拖上車,第一件事就是往他嘴裡塞了根冰棍。
冰棍超級涼超級甜,像魔法棒。
反正在十歲的駱枳眼裡,那一定是根魔法棒。
那之後的一切都忽然變得完全不一樣。任姨把他拎著的貝殼船放好,問他想去哪玩,發現他自己也不知道,就把他帶去了一家室內遊樂場。
他在駱家從沒接觸過這種地方,站在原地不會動。
任姨拎著他去抓娃娃,拖著他去玩蹦床,把他塞到場地裡去開卡丁車,最後又抱著他從超級高的滑梯上一路飛下去砸進大片的海洋球。
他差不多被藍白色的海洋球淹了,又被任姨抱著舉起來,他從不知道海洋球居然這麼好玩。
“火苗。”任姨在海洋球裡問他,“和不和姨姨回去?”
他已經很久沒再被人叫過火苗,幾乎沒反應過來這是在叫自己,被任姨敲了腦袋才回過神。
任姨問他:“和不和姨姨回去?”
任姨超級嚴肅地看著他,一隻手緊緊握著他的手,好像隻要他一點頭,就會被任姨帶回家。
……他那天大概差不多點了一百次頭。
可能這一段也被記憶加工過。他那時候還很穩重,總被說像個小老頭,應該不會做出這麼不符合形象的事。
但他的確在心裡點了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的頭,他恨不得立字據。
任姨一直帶他玩到天黑,領著他回家,當著彆的小孩子又給他買了好多玩具,還有冰棍。
他其實沒怎麼玩過玩具。
家裡有玩具,但他大多都是用玩具逗妹妹。妹妹比他小了快三歲,他從懂事起就在學著怎麼做哥哥。
他拎著那麼多玩具,一隻手被任姨牽著,偷偷咬自己的舌尖,想要確定是不是夢。
當然不是夢,怎麼可能是夢。
冰棍那麼涼那麼甜。
他在車上抱著貝殼船睡著了。任姨叫了司機來開車,自己抱著他,輕輕摸他耳後那片猙獰的疤痕。
那原來是知了在叫,不是耳鳴。他一點都沒有耳鳴,他聽得超級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