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隊駝隊從雙井驛來,正要往冷泉驛去補充水糧。
伊吾道一路的十個驛站,短者相距三四十裡,長者間距百裡,雙井驛為玉門外的第一個驛站,從雙井驛到冷泉驛,快則一日,慢則兩日即到。冷泉驛在十驛中最大,城下有地泉形成的莫子湖,湖邊蘆葦茂密,沙棗成林,城中設有驛館、糧店、酒鋪和諸色雜店,此站也是東西往來必經之所。
康國為昭武九姓之首,是其他八國的宗主,城中居民擅商賈,男子一經成年就要送出國土去經商做買賣,這支駝隊的薩寶名叫康多逯,仆從多稱之為銀沙老爺,帶著一個十四歲的小奴多哥駕著馬車,還有個十二歲的小婢女婆甸羅服侍起居。
坐在高車上的婦人們此時也都醒了,哄著幾個睡眼惺忪的孩子玩耍,女人紮堆的地方話題永遠不變,今年時興什麼衣裳頭花,鄰裡有什麼齟齬傳聞,家裡丈夫如何體貼或者粗魯,婆婆小姑子如何使絆子給氣受,家裡家外要如何打點謀劃。
春天多年由舅母曹氏照料,薛夫人無依無靠之時,舅母對她臉色常常不耐煩,但薛夫人得寵之時,舅母對她百依百順,真如親女兒一般。她抵觸這樣的生活————女人們永遠都圍在家裡後宅打轉,妯娌姑舅寸寸計較,官宦富貴之家如此,平民百姓亦如此,好似戰勝了這一畝三分地的滿地雞毛,便獲得了人生極大的成功和愉悅。
她裹著羊裘在角落,正眺望著極遠處的景色——太陽慢騰騰從沙丘後挪騰而上,其色如橙,朝霞若彩,沙丘柔軟又明豔,像大地溫柔又靜謐的呼吸。
李渭見後頭婦人笑聲喧嘩,從一隊部曲裡抽身來看春天,高車上的婦人瞧著他身材高大,容貌英武,禁不住捂著笑打量上下,李渭略微朝眾人行了個禮,在春天身畔:“餓不餓?”
她頜沿枕在自己膝上,尤沉浸在如夢如幻的日出中,等明橙色的旭日完完全全從沙丘後鑽出,絢爛的光芒照耀大地,才輕噓一口氣,側過臉來看他:“大爺說什麼?”
李渭一愣,過水囊與她:“喝點水。”
她搖搖頭:“我要下地走一走。”
李渭正要扶她下高車,她卻搖搖頭,有些不肯的模樣,自己抓著圍欄從高車上跳了下去,略一趔趄,被李渭抓住胳膊站在平地上。
兩人就此落在車後,車上婦人們竊竊私語:“這小娘子車上一聲不吭,看起來一團稚氣,倒嫁了個好夫君,瞧著甚是溫柔體貼。”
“哪裡是夫君。”那與春天說過話的婦人解釋,“那小娘子額頭上還生著絨發,明顯是未開過臉的閨閣姑娘,她說是她兄長,並不是什麼夫妻...”
駝隊綿延數裡,一眼望不見頭尾,春天牽著自己的馬走在駝隊後,不管深淺路麵,埋頭踩在結塊的土坷裡,一雙胡靴濺的灰撲撲,李渭見她突然流露出幾分...大約是孩子的氣惱勁,心中生奇,想問又不知道問些什麼——他常年在外,在家與長留的時間並不太多,哪裡知道小孩子的心思是怎麼長的。
春天心中的悶氣不過是夜裡身邊婦人的那句夫妻之說,李渭與李娘子向來琴瑟和諧,李娘子的熱孝又剛過,她心中雖然坦蕩,但聽旁人誤以為兩人是夫妻,隻覺分外難堪。
要知她因為薛夫人的事情,不知受過多少閒言閒語和奚落諷刺,在男女之事上哪裡肯讓人誤解她半分。
李渭到底是摸不著頭腦,春天抬起眼來瞟了他一眼,秀眉微斂:“也不知道長留在陸娘子那過的習不習慣,走的時候我都沒和他說上幾句話,心裡覺得甚是對不住他。”
“他買了匹小棗馬,說是要送給他的春天姐姐,回去時才知道你已經走了。”李渭道,“等回去後,怕是馬兒也長大了。”
“我走的是太急了,應和他道個彆。”她道,“等我找到了陳叔叔,大爺就可以回甘州了。”
她眉宇間有孤寂的神色,嘴角抿得有些倔強。
粗獷的男人哪裡知曉她這番低落從何而來,權當路途遙遠、車馬勞頓有感,想了片刻,李渭從包袱裡摸索良久,掏出一塊油紙包的糖霜來,是年節裡仙仙常吃的那種,甘甜如純蜜,李渭掰下一點糖屑給她:“喏。”
她呆愣片刻,見糖簡直如見鬼一般,結結巴巴:“大爺,你為何會有糖?”
李渭把油紙包好,複放入包袱內,挑眉道:“嗯,心裡不痛快的時候可以吃一點。”
春天把糖噙入舌尖,飴糖味美,濃鬱的甜化在唇中,回甘良久。也不知怎麼噗嗤一笑,眉眼彎彎。
太陽越升越高,長空無雲,烈日正炙,天氣漸熱,婆甸羅跪在車廂一角搖著扇子,見臥在軟裘中的主人眯著眼要起身,沾濕帕子趨膝上前為主人淨手。
康多逯四旬有五,蓄著兩撇濃胡,深目高鼻,卻身著漢服漢帽,除了信襖神外,已然完全漢化————外人稱他銀沙老爺,說的是他家銀子如沙海一般。年初帶了一袋夜明珠去了涼州,換了幾十馱的絲綢茶葉回來,打算回歸康城,轉手販賣到西域各國去。
“多哥,多哥,老爺要用飯,把車停了吧。\婆甸羅掀開簾子,用胡語朝著趕馬的藍眼少年道。
“好嘞。”多哥揮揮馬鞭,朝部曲們喊:“彌施年,老爺說歇了。”
眾人走到現在,已是馬騾哼哧喘氣,人人烤的汗流浹背,駝隊就此停下歇息,多數人是的是清水就胡餅,好一些的有肉脯醬菜佐食。
多哥跳下馬來,就地生火,架起一隻小甕煮羊肉,那羊肉不用水烹,卻倒了一壇子葡萄酒去煮,一時肉香酒香隨著熱風席滾而來,異常饞人。
煮好羊肉,婆甸羅將肉裝在金盤裡送到馬車上伺候主人,剩餘的肉酒招呼部曲們享用。
有個七八歲的男童坐在不遠處,聞著饞人肉香深深的吸了口氣,扯著婦人的袖子:“娘,我想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