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渭說:“是她。”
“這個緣分可不一般。”陸明月道,“你們出門那幾個月,是不是發生了很多事情。”
很多事嗎?那些事情在他看來都算稀疏平常,但當初真沒料想會有這樣的結果。
陸明月歎了口氣:“當時春天住在你家時...雲娘看春天和長留相處融洽
,還動過那樣的念頭,最後被你拒絕了。她私下找人算過春天和長留的生辰八字...還試探過你對春天的心思。”
李渭道:“當時我對她...沒有絲毫非分之想。”
陸明月欲言又止:“你可問過長留的意思?”
李渭道:“長留...他說願意的。”
“你心裡有了人,我千萬分替你高興。”陸明月道,“但我把長留當親兒子看,雲娘走時最憂心的就是長留,我也答應她,好好照顧孩子,不讓他受半分委屈。”
“你這幾日可能心思多,沒有顧及其他。”陸明月道,“但孩子就是孩子,再懂事,他的心思也藏不住。這幾日裡,我時常看著長留,和往日全然不是一個模樣,心不在焉,鬱鬱寡歡,問他他卻屢屢搖頭,我看他眼裡常泛著紅絲,是不是偷偷哭過了?他心思重,心裡又惦記著親娘,突然撞見你們那樣,心裡會不會有想法?”
李渭皺眉,閉目捏額。
他再問長留,長留隻說願意。
李渭蹲下,看著自己乖巧的兒子,盯著他清淩淩的眼:“長留真的願意嗎?以後讓春天姐姐讓你的後娘?”
說出後娘的那兩字,他的心居然也在顫抖。
“願意。”長留隻覺父親的眼神銳利無比,悄悄往後退了一步。
“長留,你在撒謊。”李渭皺眉盯著他,冷聲道。
長留怯怯的咬了咬唇:“我沒有。“
“說實話。”李渭喝道。
“願意。”長留把眼一閉,蹲下身捂住頭,“爹爹...怎麼樣都好。”
“爹爹是你最親的人,你連實話都不願意跟爹爹說了麼?”李渭歎氣,摸著長留的小腦瓜,把他摟進自己懷中,“你心裡是不是害怕?”
“我....我不想要後娘...”長留抽噎,“...我不想要春天姐姐當我的後娘...”
“但我想要爹爹高興...”
李渭將那個描金黑檀匣子送還了薛夫人,讓仆人轉了一句話:“受之有愧。”
春天請李渭去喝了一碗羊肉湯餅,聽彆館的小仆說,這家小攤的羊肉湯餅特彆的好吃。
湯餅鮮美,她緋紅的小臉生機勃勃,喋喋不休的說著話。
李渭心不在焉的聽著,一聲不吭。
她漸漸發現他的異樣,搖搖他的袖子:“怎麼了?”
李渭溫柔一笑,等她
將湯餅吃完,將她送回彆館,柔聲對她道:“前幾日答應你的事情,我可能要爽約了。”
她疑惑望著他。
他微笑,眼神璀璨:“回長安後,彆再來了,河西路途太遠。”
她臉色霎時轉白。
“為什麼呢?明明說好的...”
“我不願意等。”
他轉身即走。
離去前一日夜裡,春天去瞎子巷找李渭。
兩人沒有進屋,在庭中站裡良久。
秋風寒冷,她披了件長裘衣,微束衣頸綴著一圈雪白的皮毛,柔柔的,嬌嬌的。
今夜夜色極其暗淡,天空沒有星光,屋裡的燭光找不著這個角落。她輕輕的捏著自己的裘衣,柔軟、溫暖、厚重。
兩個人並不說話,良久良久,李渭輕輕的歎了一口氣。
春天眼眶一熱,咬著唇不說話。
“回去吧,不要再來了。”
她扭過臉看他,哽咽道:“李渭。”
語氣裡有哀求的意味。
“你我說起來,其實隻是萍水相逢,後來我送你一程,你安然回來,那就可以了,收到小春都尉的骨骸,你也該走了。”
“回長安去,那是你該生活的地方。”
“在長安,會有人疼你、愛你。你會有個如意郎君,他許你鳳冠霞帔,誥命等身,一生安順。”
“我也有我自己的事情要走,有自己的路要走。”
她低頭默默流淚,哭的不可抑製,卻努力不發出一丁點聲音。
李渭往後站了一步,極儘溫柔的看著她:“回去吧,好好的。”
“李渭...”
我想要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要如何跟他訴說,從不知何時起,她的心裡就裝滿了隱秘不為人知的心事。
要如何告訴他,他們也曾經有過一個混亂而親密的夜晚。
要如何才能厘清這關係。
要怎麼做,說什麼,他才能明白她的心意。
那時的她畢竟太年輕。
她獨自哭的夠了,手背抹抹眼淚,往外走去。
出了院門,她回頭看一眼,李渭背手立在庭下,臉龐隱藏在陰影裡,看不清神色。
她看著他,語氣很鎮定:“李渭。”
“我們還會再見麵嗎?你會來長安嗎?”
他說:“不會。”
她點點頭,往外走去。
瞎子巷裡毫無光亮,她深一腳淺一腳
往外走。
身後有焦急的腳步聲,是長留:“姐姐,我送你。”
送到巷口,鄯鄯和車夫俱等著。
春天摸摸長留的發頂,努力笑道:“長留,姐姐走了,你要快快長大哦。“
她祝福他:“鬱鬱青青,長過千尋。”
春天隨著靖王和薛夫人一起回長安。
走的那日天淅淅瀝瀝的下著寒雨,她披著狐裘坐在簷下看雨,她來甘州時也算是孓然一身,並沒有什麼行囊需要收拾,隻等婢女們打點好一路所需物品,便可起身東行。
薛夫人見她獨坐看雨,神色有些寂寥,上前攬住她:“和瞎子巷的鄰裡們告彆了麼?”
春天默然點點頭,薛夫人將她抱入懷中,勸慰道:“那就好,跟娘回長安吧。”
她年紀還小,這一切終有一天會過去,屬於這裡的記憶會逐漸模糊,很快會被另外的景色塗抹。
長安的日日夜夜,喧鬨的燈會,風流倜儻五陵少年,琳琅珠寶,高門府第,皇城宮牆,她經曆的越多,這裡的一切就會顯得暗淡蕭瑟。
歸去的馬車嶙嶙碾過青石板路,那車輪聲,是一曲離歌。
赫連廣見李渭坐在東廂窗下,神色平淡打磨箭頭,拍了拍他的肩膀:“馬車已經走了,出了甘州城。“
他打量著李渭神色,”真不去看看?”
李渭沒有理他,摩挲著發亮箭頭。
赫連廣慢聲道:“她這麼一走,想必是不會再來河西了吧。你又何必呢。”
李渭抬起雪亮的眸子:“走吧,喝酒去。”
兩人喊了馱馬隊的兄弟,一起在酒肆裡熱熱鬨鬨的喝酒。
店裡人聲喧鬨,大家喝酒劃拳,大聲說話,大口吃肉,眉飛色舞。
喝到一半,李渭握著酒壺,倚著窗支著腿,懶懶散散的歪坐著,一言不發。
窗外寒雨淅瀝,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竟然已經寒意入骨。
他不眨眼的盯著那默然無聲的雨絲,被風吹卷,身不由己撲倒在地,在青石板上彙集成輕輕淺淺的水窪。
赫連廣看見他眼中的紅絲。
這麼冷的夜,正需要一壺暖酒,澆儘一生愁苦呀。
怎麼會有酒這麼好的東西。
李渭將酒壺中的酒一口灌儘,大口咽下,將手中酒壺就地一摔,往外走去。
兄弟
們在他身後喊:“李渭,酒不喝了?”
“不喝了,以後再也不喝了。”
他從這日起戒了酒。
山間灰馬一聲輕嘶,李渭抑住馬,見山下一隊車輦往涼州道上而去。
馬車華麗,人兒嬌貴。
山風過耳,寒雨纏綿,他恍然能聽見少女清脆嬌嫩的聲音,時而明朗,時而憂鬱,時而無助。
“李渭,我好難受!”
“李渭,你在哪兒?”
“李渭,你不準死!”
“李渭....\
這未必不痛。
身體和靈魂都有渴望。
他亦曾是熱血少年,會為偶遇的一抹鵝黃怦然心動,聽見少女嬉笑聲也會羞澀。
他也是普通男人,也容易見色起意,也愛慕,或是貪戀那一抹豔色。
走了很多年,做過很多事,經曆過許多風霜和冷暖,原以為這一生不過如此。
就如原野一草,林中一木,磧中一沙,和旁的沒什麼區彆,誰知道到後來卻偏偏有些不一樣,他從一開始就明白,所遇見的不屬於他,不是他可以沾染的。
如若...他晚生十年,或她生的更早些...如果在更合適的時候,少年的他,遇到少年的她,他一身青衫磊落,可以為她提刀走天涯,可以給她所有,可以用儘一切辦法留住她。
李渭閉上眼。
太晚了。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這也算結局了吧。。停在這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