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渭和長留去接從姑蘇來的摯友一家。
嘉言騎馬在前,見著兩人,大笑呼喊:“李叔,長留!”
“嘉言。”長留微笑著跑上前,迎接好友的握手。
嘉言抖開自己風帽,揪揪妹妹的小辮子:“小櫻桃,叫哥哥。”
懷中顫顫巍巍探出個小腦袋,是個粉妝玉琢、白膚栗發的小女童,有些羞澀,奶聲奶氣的跟長留說話:“哥哥。”
長留開懷淺笑,從衣袖中遞給她一顆蜜果兒。
小櫻桃見到李渭麵容帶笑,一雙漆黑的眼笑意滿滿的盯著她,捂著雙眼,小小的身體一扭,躲入嘉言懷內。
馬車緩緩近前,赫連廣攙扶著挺著大肚子的妻子,撩開車簾,兩人見到李渭,俱是笑顏:“李渭,許久不見。”
陸明月已孕六月,腰身豐腴,臉頰微豐,眉眼間卻舒展嬌豔,想是近年生活如意,夫妻恩愛。
她扶著腰問舊日好友:“春天呢?”
李渭摸摸鼻子,笑道,“婚期快到了,這幾日她出不了門,隻得托付我好生招待你們。”
“恭喜。”夫妻兩人齊齊笑道,”緊趕慢走,總算趕上了你們大婚。“
婚期就在這年的秋天,李渭不想再等了。
”不容易吧。“赫連廣同情的拍拍李渭的肩膀。
求娶的過程的確不易,薛夫人雖對兩人情緣無奈點頭,但也頗怨他白白折騰了春天三年,加之高處那位的不悅和阻擾,他時時碰壁,很是吃了一些苦頭。
春天心頭對他還有氣,有時候也樂於見他吃虧,有時候也心疼他的無助,半真半假的對他說:“要麼,我們私奔去甘州吧。”
他摸摸她的頭:“應過你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好。”
他總是做的多,說的少,她用一分真心對他,他認定後,也要十分的還在她身上。
後來他往太子府去了數趟,幾經波折後得見太子真容,說了一席話,親事才最終塵埃落定。
長安居不易,李渭算是傾其所有,買了一座精巧宅子迎新婦,這幾日已布置的張燈結彩,喜氣洋洋。
薛夫人嫁女,也近乎傾囊而出,靖王為了討她歡心,也搭出靖王府不少私產,送來的陪嫁單子豪華令人咂舌,春天看完後轉給李
渭,李渭看完又還給她,淡聲道:“等歲官大些,再還給他吧。”
兩人的親事沒有太過操辦,隻請一些熟識親友,長留也邀了些同窗,但有靖王府的排場在,還有段瑾珂和婆娑的仔細打點,當日來的賓客險些踏破了家中門檻。
太子未至,但太子府的人當著眾賓客的麵送來了禮單,惹得一時喧嘩。
賓客更是對李渭身份琢磨不透。
歲官性子養的嬌縱,滿屋亂竄,見長留帶著一粉妝玉琢的女孩兒在院裡玩耍,“咦”了一聲,問道,“長留哥哥,這是哪兒來的小妹妹。”
小櫻桃見歲官手中抱著個佛手瓜,奶聲奶氣的指著:“小櫻桃,要!”
“是赫連叔叔家的小妹妹。長留道,“你要不要帶著小櫻桃一起玩耍?”
歲官蹲下來,撫摸著她豆腐般的小臉蛋,笑嘻嘻道:“小櫻桃,你長得真好看。“
新婚之夜,銀燭高燒,牡丹沉醉。
李渭幾年滴酒未沾,陪著賓客喝過幾輪後,兩頰泛紅,醉意迷蒙,被眾人哄笑著送入新房,鬨過半日後,屋裡人才陸續散去,最後喜娘闔門:“郎君、新婦,歇了吧。”
春天端坐在床沿,垂首把玩著手中的鴛鴦團扇,兩鬢瓔珞垂落,半遮生燙的臉頰。
待到屋內寂靜,賓客喧鬨聲逐漸遠去,她抬起頭來,隻見李渭穿著一身鮮紅喜服,眼眸清亮無比,站在門前著盯著她,唇角帶笑。
她目光躲開,四下亂瞟,心頭紛亂。
腳步走近,她聞到酒氣,而後是他的氣息和身影,就定定的在她麵前。
他俯下身來,在她滿頭珠翠的頭頂尋了趁手處,揉了揉她的發,問她:“累不累?”
“頭...沉死了。”她皺皺鼻子,“脖子酸。”
他輕笑,低頭吻了吻她的發:“我把花冠拆下來。”
兩人都在銅鏡前,她坐著,他站在身後,低頭探索她頭上的釵環。
他也是第一次接觸女子這些琳琅首飾,慢慢抽出她頭上的花鈿,而後是花冠,簪釵,步搖,然後是項間的瓔珞,真珠玉鏈,而後是耳上的明珠璫。
滿頭青絲全都披瀉下來,綢子似的滑厚,長及腰際,他掂在手中,憶起昔年舊景,心頭想,他那時候怎麼會舍得,親眼看她削去這
頭長發。
千斤負重卸下,她慢慢舒口氣,扭扭自己的脖頸。
而後有手溫柔的捏在她肩膀頸項,替她捏去酸痛。
她仰頭去看他,他亦低頭,兩人挨的很近,他的鼻尖摩挲著她的鼻,嗓音低沉呢喃:“春天...
熾熱的吻落下來,顫抖著落在她的額頭、鼻梁、最後是她紅潤的唇,香滑的舌,她無助承受他淩亂的呼吸,伸手牽住了他的袖子。
深吻之後,李渭停下動作,春天早已軟在他懷中,目光迷離,紅唇微腫。
他深深吸氣,半晌平靜,扶著她的肩膀,苦笑道:“是不是餓了,吃點東西吧。”
枕衾間散落著花生、紅棗,桂圓,瓜子,石榴等果子,李渭和春天挨著坐在床沿,他剝,她吃,夜這麼靜,紅燭旺旺的燒著,窸窸窣窣,咯吱咯吱,是她咬果仁的聲音。
他手中舉著剝好的鬆仁,含笑看著她,肩膀微微倚在床欄上:“夜半小鼠覓食來。”
她塞了滿嘴的吃食,快樂的挑挑眉:“全賴主家投喂勤。”
嘴裡的吃食都咽下去,她的臉頰還鼓囊囊的,李渭伸手去捏,“噗”的一聲把她腮幫子捏扁,她的唇便嘟的高高的。
他再偷得一吻,見她雙眸亮晶晶的,心頭柔軟,捏捏她的臉頰:“睡吧。”
此時夜已過半,更漏聲長,兩人都累了一日,漱口脫衣歇去。
他伸手去撩掛帳的金鉤,叮的一聲輕響,紅榴花銷金帳落下來,將燭光俱擋在了帳外。
兩人都規規矩矩的平躺著。
春天心內沒由來有些慌張。
她翻身,麵對著他,去扯他的袖子。
他也翻身向她,伸手將她摟緊懷中:“好好睡一覺,今天你太累了。”
她在他懷中閉上眼,深深的嗅著他身上氣息,隻覺心神安定,四肢疲累,小聲說:“我今天算是得償所願。”
他指尖撫過她的秀眉。
良久,她小聲嘟囔:”李渭,伊吾那夜,是真的。“
“我知道。”他回她,“綠珠告訴過我。”
“有時候我想,如果那夜,我一直呆在你懷裡,等你醒來...我們會不會不一樣...”
“我不會在甘州放開你。”他歎息,“為什麼要瞞著我。”
“是啊...為什麼要瞞著你。”她的柔荑撫上他的臉頰
,“我怕醒來是那種難堪場麵,你心中悔恨,我心中愧疚,那時候還有李娘子...”
“無論是夢境還是真實,我都不該。”他低歎,“我把你留在那種境地...”
她用唇堵住他的話語,伸手攬住他,探出香馥馥的舌去追逐他。
好似有風拂過,金鉤叮咚叮咚作響,羅帳輕微晃動,在燭光中投下一片密密濛濛的剪影。
鮮豔的喜服搭在床邊,隨著羅帳的輕晃滑落於地,絳紅青綠的外裳,描金鑲玉的腰帶,素紗雪白中單,胡亂堆疊著。最上頭是一件銀紅蟬翼紗的小衣,兩枝並蒂蓮,枝葉糾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燭光忽的一跳,發出嗶啵聲,濺出幾點火星,燈芯焦長,卻無人來剪。
玉瓶裡插著嬌滴滴的牡丹花,半開不開的花骨朵兒,被風輕撩慢滑,花葉顫顫,花蕊滴露,脈脈含情。
分不清是喘還是哼,風急了些,折墜了一瓣花瓣,飄飄搖搖跌在滿地衣裳上,染了輕紅。
他抱著她,手指拭去她止不住的淚,心疼又懊惱:“疼嗎?”
她點點頭。
他眉尖蹙起,神色慌張:“我揉揉?”
“我不是因為疼才哭的。”她抽抽鼻子,“我再也不要離開你。”
她還委屈他曾經的放手。
“你放心,再也不會離開了。”他心頭極痛,纏綿吻她,“永遠也不會,以後我就是你的影子,一直都在。”
李渭購置的房舍原是一江南富商的產業,不算奢華闊氣,勝在小而精巧,鬨中取靜,鄰裡多是些富足無事的商婦人,無事時常坐一起閒話,也常說起新搬來的這家新鄰。
兩人成親那日,香車寶馬堵塞了整個巷子,聽說有心人第二日清早撿到了好幾個花鈿,拿去典當行換了不少銀錢。
第二日上午,這家主人遣一個機靈的小婢女往鄰家送來糕點喜果,又連連道歉這幾日的紛擾吵鬨,禮數做的十分周全,四鄰對此番做派皆是滿意,隻是不知是何方人士,暗想尋機結交一番。
後來眾人瞧見主人家,男子青年沉穩,衣裳樸實,姿勢利落,看起來像個行路的商賈之流,可歎的是主母青春少艾,姿容清豔,氣度華貴,兩人同進同出,恩愛異常,對四鄰和和氣氣,知節懂禮。
後來常見一十四五歲的少年,叫那男子爹爹,眾人揣度:“這娶的續弦。”
又常見華貴馬車載著個絕色婦人,觀其容貌似是主母的母親,聽聞是靖王府裡的夫人,是尊貴人。
想這家主母容貌萬中挑一,四鄰皆歎男子的好運,時下續弦能娶尊娶貴,極其罕見。
這年年節剛過,春來之際,夫婦兩人忽然搬走,把宅子留給了長子。
薛夫人心頭難舍難分,萬萬沒想到,她當年將女兒從河西接回來,此番又要送女兒去河西。
山長水遠,此次彆後,還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春天看著薛夫人:“娘親保重身體。”又抱抱歲官,“乖乖歲官,姐姐以後再回來看你。”
陸明月已在長安產下一子,夫妻兩人要跟著李渭一道回河西去,長留和嘉言都留在了長安,阿黃老了,就把它留在了長安安穩過日。
小櫻桃抱著哥哥的腿大哭不已,歲官心裡酸澀,也跟著一起大哭。
寬慰的是,此一彆,仍有相見之日。
路程雖然遙遠,但薛夫人安排的妥帖,闊車高馬,隨從如雲,行路還算舒適,春天帶著小櫻桃,陸明月照顧幾個月大的赫連勒鄔,一同踏上了回河西的路。
勒鄔是羌語,是白鷹的意思,陸明月生產那月,常夢到有鷹隼在高空翱翔。
李渭此次回河西,要再回墨離軍去。
和春天成婚之前,太子明裡暗裡使了不少絆子,李渭直接找到了太子。
太子對他的過往了如指掌,坐在書案後睥睨他許久,和他聊起了墨離軍。
如今墨離軍陳英將軍已老,幾番上書求病退,河西經營,玉門多賴墨離軍,慕容保保雖然驍勇,但畢竟是吐穀渾人,他一人獨掌墨離軍,孤甚是憂心。”
”你也行過商,走南闖北,對西北諸胡,西域各國都很了解,也入過行伍,上陣殺過敵,你有將才,卻甘當販夫走卒,隨性過日,孤甚是欽羨你的灑脫,你有熱血,如今大敵在前,你卻安於度日,隻想著男女之情,孤亦是失望之至。”
李渭臉色淡然。
太子摩挲著手上扳指,淡然說:“若不是你,如今她也許就是一世榮華,顯赫之至,你一介凡夫俗子,何德何能。”
李渭低頭,半
晌道:“草民請殿下恩準,再入墨離軍。”
“你當年在軍中,按戰功本應擢升副尉,如今孤仍把這個副尉頭銜還給你,你回墨離軍去,往上走,讓我看看你幾分能耐。”
赫連廣和陸明月仍回了甘州,春天跟著李渭去了墨離軍。
“墨離川生活清苦。”他再三和她說道,“害你吃苦頭了。”
他的確不舍把她留在長安、留在甘州,隻能自己隨身帶著,養著,疼著。
她又如何肯離了他,兩人騎在馬上,她坐在他懷裡,仰著一張明豔的臉龐,興致勃勃的道:“我一直想來墨離川看看,這下如願以償了。”
墨離川,早就準備了他們兩人的新居,兩人帶著鄯鄯,從甘州出發,最後來到山坳中的墨離川。
這是一年中生機勃勃的夏,她和他共騎追雷,路過綠草迷蒙的河西牧場,趟過雪山融化的潺潺溪流,摘過酷熱沙磧裡芬芳撩人的沙棗花,走過野草漫至天際的荒野,最後看見村頭的一片如雲綠林,下馬。
墨離川有一條賴以生存的河流,正從綠林中潺潺繞出,日光和綠意,都灑在河麵之上,點點碎金,片片圓綠。
還有左右兩條自雪山化出的溪流,跳躍著穿梭在綠林之間,三水交彙的淺灘,綠草蒙茸可愛,鮮花嬌嫩芬芳,有浣衣的婦人,頭簪金花,三三兩兩,挽袖光足,一邊說話一邊玩笑,頑皮孩童在鳧水,猛的從水中竄出個光溜溜的小腦袋。
婦孺看見外人來,停住動作,眼裡滿是好奇。
春天這一刻終於知道,她的人生,將和河西的這一片土地息息相關,她不是過客,是歸人。
李渭和她相視一笑,被他牽著手,帶上前說話。
墨離川有她人生中另一段極度純淨的歲月,那時候還沒有孩子,隻有他們兩個人,新婚燕爾,耳鬢廝磨,朝夕相處,他再重新帶她看過朝陽和晚霞,星辰和月色,春夏秋冬,一年四季。
墨離川依附墨離軍而生,居住甚多,大半為吐穀渾人,也有食肆、酒鋪,每逢月初還有很熱鬨的集市,附近的牧民都會趕來,兜售自家的物產,還有貨郎不辭辛苦,挑著香粉首飾前來,每每都被愛俏的吐穀渾的婦人們團團圍住,頃刻所帶的貨物兜售
一空。
吐穀渾人淳樸又彪悍,墨離川是廣袤的沙磧中小小的一塊世外桃源。
李渭重入了墨離軍,拜見了陳英將軍,也重逢了虎向南,再習騎射,對他而言,是重遇了年輕的時光。
春天帶著鄯鄯,收拾住所,清點廂篋,薛夫人想法設法補償她的辛苦,早前已托王涪在墨離川準備了不少東西,她推開新居的第一刻,被塞的滿坑滿穀的器物用具嚇的目瞪口呆。
偌大的一個家,春天和鄯鄯哪能收拾過來,李渭在當地找了個吐穀渾的嫂子,幫忙做些家裡的活計。
軍中操練再繁忙,每夜他總要歸家看看她,夜半歸,未亮走,實在忙碌不得歸,也要讓人帶個話回家,讓她心安。
軍中旬假,李渭多帶著虎向南來家玩耍,當年的虎家哥哥已然是個矯健蓬勃的兵將,歸在了李渭麾下,看見春天的那一刻,虎向南撓撓頭,還為自己當年那一點旖旎的心思不好意思:“春天嫂子。”
春天端著酒肉,噗嗤一笑:“向南哥哥。”
李渭在一旁兀的一挑眉,睇著春天的笑靨,偷偷捏捏春天的臉:“改口,叫虎兄弟。”
後來陳英將軍也常來,陳將軍家眷都在肅州,月旬才歸家一趟,軍帳生活難免冷清,一來二去喜歡上了李家的舒愜,每每撚著胡須,擺手道:“不去不去。”腳步卻堅定的跟著李渭,踏入了李家的大門。
再後來...來打秋風的人更多了些,李渭部下眾兵見李渭家的小嫂子生的好看,又一團和氣,每每去都有熱酒小菜,三天兩頭愛跟著李渭身後。
人群散去,她坐在梳妝台前,抽開妝奩盒,點燈數著裡頭的碎銀子。
李渭軍裡的月俸並不算多,他進門,看她手中攥著幾枚銅板,走上前去,半蹲在她麵前:“夠不夠用?”
她乜斜他一眼,故作不悅的道:“缺著呢,你花的都是我的體己錢。”
薛夫人給的嫁妝俱留在了長安,兩人幾乎算是空手來了河西。雖然屋子裡外都是薛夫人的大手筆,花錢的地方不多,春天也不想依賴母親的饋贈,日子也要精打細算。
“我給你掙。”他抱起她,吹滅燭火,走向床笫。
兩人在一處,總是情難自抑。她終於得了長廝守,
發覺他溫柔之下的驚濤駭浪,對他的愛慕,與日俱增。
月華如水,闃靜暗室,照耀一片欺霜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