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2)

繁花原著小說 金宇澄 11655 字 9個月前

禮拜三,阿寶去看祖父,位置是閘北鴻興路,老式街麵房底樓,房門緊貼馬路。祖父搖扇子。台麵上擺一碗切好的冬瓜。阿寶說,每趟吃冬瓜。祖父說,紅燒冬瓜,我咬得動。阿寶從網線袋裡拿出兩包熟菜,鋼鐘飯盒裡兩客冷餛飩,寶山路老北站買的。婊婊說,每次大手大腳,阿寶要節省。阿寶不響,發覺角落裡,有一隻缺腳茶幾,是思南路搬來的,磚頭墊穩,疊了秋冬衣裳,棉花胎,遮塑料布。祖父說,加工組每月發幾鈿。阿寶說,十五塊。婊婊說,一雙男式皮鞋,最便宜七塊六角五,阿寶將來哪能辦。阿寶不響。房間裡的大櫥,小方台子,是婊婊到虯江路買的舊貨。台子靠牆,夜裡移開一點,搭一隻帆布床,日收夜搭。夏天,帆布床熱,婊婊到門外路邊,靠一隻躺椅過夜。最近兩年,祖父門牙落了三隻,舊竹榻是前任房客遺物,比祖父相貌更老,一動吱嘎作響。

門外,家家戶戶搭一間灶披,擺放煤爐。爐子現在捅開,準備燒飯。祖父說,我原來幾爿工廠,學徒工記得是十六塊,三年滿師,廿七塊八角。

阿寶不響。婊婊說,以前我的學生滬生,據說父母是軍隊乾部,做了采購員,一月工資呢。阿寶說,革命家庭嘛。婊婊說,起碼三十六塊朝上。

阿寶說,總比插隊落戶好。婊婊說,下個月,我為阿寶買皮鞋,小青年要穿皮鞋。阿寶說,不大出門,算了。婊婊說,阿寶一道吃,還是吃過了。

阿寶說,吃過一客冷麵。婊婊說,總歸這副樣子,婊婊不會燒菜對吧。

阿寶不響。等婊婊到外麵的煤爐問裡。祖父說,爸爸媽媽好吧。阿寶說,還好。祖父看門外,湊近阿寶說,婊婊不開心,每天夜裡落眼淚,阿寶要勸一勸。阿寶點頭。竹榻吱嘎作響,蒲扇嘩噠嘩噠,等到開飯,阿寶坐門外的小凳。路邊到處是乘涼居民,大人小囡,腳下無數雙木拖板,滴刮亂響,想到婊婊的情況,阿寶煩悶。造反隊翻出小皮箱,幾年過去了,婊婊一直痛苦。姑丈黃和禮,工程師,笑眯眯的斯文男人,據說已經花白頭發,彎腰塌背。記得電影裡,有一個女革命到上海尋組織,走進石庫門,鏡頭移到天井,一個旗袍女人朝樓上喊,黃格裡,有人尋儂。

上海話“格裡”,有順口,親昵之意。當時,黃和禮渾身筆挺,走進思南路大房子,婊婊忽然大笑說,黃格裡,有人尋儂。黃和禮一呆。這是夫妻的甜蜜期。小皮箱事件後,黃和禮與婊婊分彆關進各自單位審查。

一套國民黨軍裝,內有一張填了國民會議選民證的柳德文,究竟與黃和禮有多少瓜葛。有人到檔案館調查,傳進婊婊以前同事,薛老師的耳朵。婊婊轉正,調到區裡工作,薛老師有意見,等到自由揭發的年代,人人就可以檢舉。當時上海有人檢舉,本地某一張報紙,正麵印“毛主席”三字的背麵位置,正巧排印“老反革命”四字,當班編輯,就是現行反革命。薛老師讀過一點俄國文學,讀過名詩《魯斯蘭與柳德米拉》,認為柳德文,是柳德米拉公主後裔,是蘇聯共產黨,因為中蘇交惡,就是敵對黨,反動異己分子,間諜。另一個柳德米拉,蘇聯女狙擊手,得金星勳章,1953年官拜海軍少將,曾訪問美國,是羅斯福總統接見的第一個蘇聯女人。因此,柳德文應該有蘇軍背景。這個揭發,來頭不小。黃和禮事情搞大。單位做出決定,婊婊必須與黃和禮離婚,劃清界線,先回到市民隊伍做檢討。如果同流合汙,一個發配新疆,一個去雲南充軍,自取滅亡。夫妻二人抱頭痛哭,離了婚。黃和禮關了半年,單位監督勞動。之後幾年,形勢稍有鬆懈。兩人就設法聯係,悄悄見麵。壓力逐漸減輕,時常雙雙溜出來,膽子變大,多次約會。一般是躲到公園冷僻角落。黃和禮事先打傳呼電話到鴻興路,不回電,傳呼單子寫,明早十點,送蟹來。意思就是閘北公園碰頭,蟹,就是大閘蟹。送鴿子來,顧名思義,虹口和平公園。送奶粉,海倫路兒童公園。婊婊一次讓阿寶猜,黃格裡明早,送外公來。是啥地方。阿寶說,猜啥呢,外灘黃浦公園。婊婊歎氣。阿寶說,為啥每次要調公園。婊婊說,每禮拜去一個地方,太顯眼了,另外,傳呼電話老太婆也會奇怪,有男人每禮拜送奶粉,像我有小囡了。阿寶說,每禮拜送大閘蟹,送鴿子,送外公,也不大正常。婊婊歎一口氣說,是呀,本想省一點電話鈿,怕省出問題來,我就打回電了。

阿寶不響。婊婊說,唉,夫妻見麵,就像搞腐化,軋姘頭,又不敢結婚,婊婊真是怨。阿寶說,讓黃格裡來鴻興路呢。婊婊說,我是離婚女人,不方便的。阿寶說,難得一趟,兩個人坐坐講講,應該可以的。婊婊說,阿寶,婊婊如果講出來,真難為情。阿寶不響。婊婊說,阿寶雖然大了,還不懂男女事體。阿寶說,我懂的。婊婊說,講講看。阿寶也就講了5室阿姨,衝床後麵的情況。婊婊滿麵飛紅說,要死快了,真是下作。阿寶不應該看呀,眼睛馬上閉起來。阿寶說,來不及了。婊婊說,這就叫野鴛鴦,我跟黃格裡,是門當戶對,原配夫妻。阿寶不響。婊婊說,阿寶是大人了,我講一點也可以,成年男女,不是碰碰頭,講講就可以了,見了麵,就算到公園裡靠一靠,是不夠的。阿寶不響。婊婊說,黃格裡住的集體宿舍,我不可能去,到公園裡呢,兩個人總是怨,有一趟,我真恨呀,恨起來,咬了黃格裡一口,臂膊上咬出牙齒印子,借旅館,想也不要想,先要憑單位介紹信,男女住一間,要審驗結婚證,難吧。阿寶不響。婊婊說,結果有一次,我爸爸直接請了黃格裡,馬上到鴻興路來,爸爸回避,到公興路長途候車室裡去養神,黃格裡就來了,太不順利了,門口路邊,坐了不少鄰居,我是離婚,裡弄有記錄,爸爸剛剛出門,有一個大男人就溜進來了,鄰舍隔壁,全部看到,男人進來,也不方便關門,因為家家開門,兩個人麵對麵,皮笑肉不笑,發呆,真是討厭,巧是後來,忽然落了陣頭雨,鄰居全部回進去,關門關窗,我也關門關窗。講到此地,婊婊不響。阿寶說,後來呢。婊婊不響。阿寶說,還是順利的。婊婊捂緊麵孔說,實在是難為情,不可以再講了。阿寶不響。婊婊說,從此以後,黃格裡再也不好意思來鴻興路了。阿寶說,鄰居發現有情況,告訴居委會了。婊婊不晌。兩個人悶了一歇。婊婊說,已經好幾年不接觸了,講出來難聽,以前黃格裡,根本不是這副急相,結果,竹榻中間,有一根橫檔,突然就壓斷了,啪啦一記,上麵的老竹爿,壓斷七八根,兩個人,嚇是小事體,竹榻正當中,有了一個麵盆大的破洞,要是我爸爸看見,多少難堪呀,闖窮禍了,兩個人修也修不好,滿頭大汗,三個鐘頭後,爸爸回來了,看到竹榻上遮了不少破竹爿,撥開來,還是一隻大洞,我實在是難為情,就想去尋死。婊婊捂緊麵孔,無地自容。

銀鳳與小毛約定,如果門前擺一雙拖鞋,表示想小毛。擺一雙布鞋子,想煞小毛。但環境有製約,陰差陽錯,有時,是小毛無興致,無動靜,銀鳳奈何。有時耐不過,聽見小毛上下樓梯,銀鳳忽然開了門,堂堂正正叫一聲,小毛。二樓爺叔房門大開,空不見人。但小毛不在狀態,自顧上樓下樓,銀鳳隻能關門。最後,門口出現單隻拖鞋,是緊急信號。

小毛即便故意不見,走到三樓看書,吃醬瓜吃泡飯,眼前慢慢出現銀鳳的樣子,等於空氣有了變化,出了效果。整幢房子,無人會明白,一隻普通的海綿拖鞋,是如此涵義,隻有小毛懂得,這就是上海人講的,辣手辣腳。每到此刻,小毛靈魂出竅,慢慢成為遙控模型,兩腳自動下樓。還好,二樓爺叔大門緊閉,小毛溜進銀鳳房間,拖鞋收進,坐到方格子被單上,銀鳳兩手掩胸,看了看小毛,鑽到小毛身邊來。小毛說,急成這副樣子了,討厭。銀鳳說,我是恨,隻有恨了。小毛說,昨天夜裡,我來了幾個朋友,為啥要偷看。銀鳳笑說,我從來不看的。小毛說,看到啥了。

銀鳳不響。小毛說,女人偷看,少有少見。銀鳳說,看得到啥呢,就算樓下,是天蟾舞台,共舞台,天天唱筱丹桂,我也不動心。小毛說,算了吧。

銀鳳說,真的。小毛說,銀鳳看了還是不看,我心裡一本賬。銀鳳說,看得到啥呢,店堂裡又不開燈,一團一團黑影子,塞塞率率,男男女女,嘻嘻哈哈,看不清,聽不到。小毛說,啥叫偷看,要的就是這種味道。銀鳳腰身一軟說,對是對的,我看來看去,心裡就癢了。小毛不響。

小毛完全曉得,寂寞銀鳳,長夜如磐,冷眼看定樓下的世界,卿卿我我,是是非非,即便模糊身影,輕微動靜,讓銀鳳的眠床更冷,內心更熱。

店堂是一個模糊焦點,大妹妹,蘭蘭,阿寶,小珍,滬生,樣子相貌,脾氣性格,相互關係,銀鳳經常提到。小毛說,這幫人比較無聊,滬生原來呢,還算正派,現在也學壞了,大妹妹跟蘭蘭,是花蝴蝶一樣。銀鳳說,我發覺,滬生對蘭蘭,已經有意思了,阿寶呢,帶了女朋友小珍進來,小毛就避開,門一關,兩個人抱緊不放。小毛說,不許講了。銀鳳說,兩個人到長凳旁邊抱緊。小毛說,管得太多了吧,心思太野了。海德哥哥,就要回來了,要靜一靜了。銀鳳不響。小毛說,過了幾個月,就會冷下來的,正常的。銀鳳說,啊,這是小毛的意思,準備冷下來了。小毛不響。銀鳳說,我不肯的,不會答應的。小毛不響,銀鳳輕聲說,我心裡的苦,以前吃過的虧,我可以跟啥人講呢。小毛一捏銀鳳的手說,跟我講。

銀鳳畏懼說,這不可以。小毛不響。銀鳳說,小毛太絕情了。小毛不響。銀鳳說,我已經想到,海德回來,夜裡跟我做生活的樣子,我表麵不響,心裡不情不願,會更想小毛的,我喜歡的人,絕對不會變。小毛聽到此地,兩人相擁,無言而眠。這次見麵後,過了六天,海德回到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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