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文程是朝中文臣之首,也是漢臣領袖,“南麵獨坐”離不開他的謀劃,幾位戰功赫赫的貝勒爺也要尊稱一聲先生。
但即便是那年渾身狼狽地投效大金,皇太極也從未見過他這副模樣。
眼底暗藏激動,夾雜著狂喜與迫切,和他找尋蘭兒的時候十足相似。皇太極腳步驟停,摘下穗絡沉聲問:“先生說的是這個?”
範文程長須抖得越發厲害,視線一刻也沒有離開:“是,是。敢問大汗……”
“這是我即將迎娶的福晉,海蘭珠的貼身信物。”皇太極將穗絡遞到他手上,按住不斷上湧的猜測,雙目灼灼道,“她是科爾沁的格格,如今住在本汗的偏殿,你可識得?”
此話一出,範文程愣住了。
科爾沁,穗絡,海蘭珠。
他顫著嘴唇,半晌發出聲音,“海蘭珠格格的名字,還是臣……給起的。”
當年他逃難北上,淪為最下等的奴隸,被人用馬鞭鞭笞,倒在地上生死不知的時候,遇見一個蒙古小格格。
小格格騎著馬駒,瞧著六七歲的模樣,猶如觀音座下的金童,給他肉餅吃,給他熱水喝,還把他安置在科爾沁部落的偏帳,時不時來看看他。等他能坐了,小格格眼睛晶亮地問:“聽說漢人都會說漢話,你會嗎?”
他不僅會說漢話,還會背詩寫文章。
救命之恩如何報答都不為過,他身無長物,唯有一身本事,格格想學,哪有不教的道理?
隨著時間流逝,範文程隱約明白恩人身份不凡,且格外聰慧。格格喚她師傅,而他孤身一人,舉目無親,更是拿格格當女兒看待,給她譯了海蘭珠的名字,還把藏匿於身的繡書,也是家中留存的唯一念想送給她。
——天青色的柳枝穗絡,便是書頁開頭記載的繡品。
又過了幾月,範文程徹底養好傷,即便不舍,終究還是告彆恩人,悄悄啟程南下。
他說:“我們還會見麵的。”
格格替他求來堂堂正正的身份,他要去往大金搏一個前程。古有一飯千金,若他範文程忝居高位,必當千倍百倍報之!
一晃便是多年。等他收獲大汗信重,徹底站穩腳跟,範文程迫不及待打探海蘭珠的消息,暗地裡瞞過了所有人。
可海蘭珠格格像是從來沒有出現過,不知嫁到了何處,科爾沁更是遍尋不著。
怎麼會尋不到?
他再位高也是文臣,弄權可以,出謀可以,卻比不上千軍萬馬,這事早就化成一個疙瘩,一個心病,直到現在才知海蘭珠是大福晉的侄女,布木布泰福晉的親姐姐,大汗要娶的新福晉!
——也是讓他憂心忡忡,意欲勸諫的“美人”。
世事無常卻又巧合,範文程斂起激蕩,儘量平靜地同大汗說起過去,旋即捧起穗絡,小心翼翼地呈回去。
決然不提之前的事,格格的住處尚未收拾,住在崇政殿是應當的。
書房有了短暫的寂靜。
皇太極久久不語,鳳眼劃過動容之色,其中竟還有這樣一段緣分,海蘭珠的漢學師傅竟是他最信重的漢臣!
十多年前,她救了範文程的命,更是於大金有恩,於他有恩,他們的緣分早在那時候就結下了。
那廂,範文程的關注徹底歪斜,他忍不住問:“大汗親征烏特……”
清臒的麵容閃過焦急,難不成是格格之前嫁去的部落?他們待格格不好?
心下存了千般疑問,他迫切想要知道海蘭珠的過去。至於大汗待她如何,是出於真心還是出於聯姻目的,還等日後慢慢試探。
中年文人的神情比往日豐富太多,皇太極低聲安撫:“先生莫急。”
頓了頓,生怕把智囊氣出個好歹,他沒有說得詳細,隻三言兩語帶過海蘭珠的經曆。可即便是三言兩語,捕捉到大汗話間的怒意與陰冷,範文程這個人精霎那就推敲出了全部。
顧及這是崇政殿,這是在大汗跟前,他堪堪壓下失態。
好一個無福之人,好一個科爾沁。
當年的格格才八歲,簡直荒謬,荒謬至極!
範文程沉默良久,驀然心弦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