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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雁在雲魚在水》
又是一年春。
纏綿的細雨飄了好些天,山間的泥土濕得油潤,嫩葉草芽汲取著泥土裡的甘露和養分,瘋狂的生長,轉眼大地就是一片茂密濃鬱的綠。
**如此好,貪嘴貪玩的軒轅夙哪裡還能安心修煉,這天雨初停,他就悄悄的邀了雲蘿和時桓出去挖野菜,不巧途中遇見正吮著手指,蹲在樹下看螞蟻的楚玉書,楚玉書看見他們就咿咿呀呀的纏了過來,甩都甩不掉,於是三個半大孩子的屁股後頭又跟上了一個拖油瓶。
蕨菜、香艾、薺菜、苦苣、蒲公英、馬齒莧……
野菜遍地都是,根本用不著尋,一路采著過去,軒轅夙背的小竹簍很快就要滿了。
楚玉書年方兩歲,還不懂得分辨哪些植物可吃,見他們都在拔草,他也跟著胡拔,拔了還樂嗬嗬的踮著腳,扒在竹簍上頭往裡扔雜草,為了製止他這種帶有破壞性的行為,軒轅夙塞給他一把甜茅根,教他吮嚼那帶甜的尖端,好占了他的手,不至於給人添亂。
事實證明這一招是有用的,楚玉書果然抱著那一把甜茅根,吮得眉開眼笑,不過他也忒忙了,又要吃,又要東張西望,還要邁動兩條小短腿努力的跟上軒轅夙等人的步伐,難免顧此失彼,於是走了一路,他手裡的甜茅根就稀稀落落的掉了一路,沒多會他就兩手空空了。
軒轅夙當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正在前麵雙眼放光,與時桓一起拚命的挖著竹林裡才冒出尖的春筍,雲蘿則跟在他們身後剝著筍衣,三人忙得起勁,忽然聽見“卟嗵”一聲,回頭一看,楚玉書被石子絆了個狗吃屎,摔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小臉兒也憋得通紅,不知道是使勁過了頭還是在醞釀一場嚎啕大哭。
“哈哈哈哈哈……”軒轅夙很無良的仰頭大笑,笑到一半,瞧見楚玉書趴在那裡拔了一棵野草要往嘴裡送,他臉色就倏然變了,一個餓虎撲食猛的飛竄了出去,同楚玉書滾成一團,就為了搶他手裡那棵野草。
“哇——”遲了一刻的哭聲終於在到嘴吃食被奪後爆發,楚玉書哭得天昏地暗,小嘴裡卟哧卟哧的直吐泡泡。
“這是胡蔓草,吃了要斷腸子的!”
雲蘿也嚇了一跳,後怕不已,僥幸搶到毒草的軒轅夙更是一身冷汗,可是楚玉書隻知道吃食被搶,哪裡管你有毒沒毒,他哭得躺倒在那裡,死命的蹬著腿,賴在地上不起來了。
事後還是時桓用一小包偷藏起來的蜜餞換回了安寧,楚玉書吃得嘴角手上全是蜜汁,然後幸福無比的趴在軒轅夙背上睡著了,任由他背著回去,當然眼淚鼻涕什麼的順便蹭了軒轅夙一身。
回去的路上,軒轅夙忍不住抱怨:“好不容易溜出來玩一次,就這麼被攪和了。”
雲蘿和時桓都在偷笑。
軒轅夙又啐道:“小屁孩子真是太討厭了!”
“沒錯,小屁孩子真是太討厭了!”
忽然有人接話,軒轅夙聞言欣喜,正待附和著繼續罵,卻想起這聲音不對啊!轉頭一看,慕十三傲然立在樹巔,正背著手悠閒的眺望著遠處的蒼茫山色,他的臉就立刻垮了下來,張了嘴欲辯無言。
後果?
後果當然很淒慘啊!身為慫恿同門偷溜出去玩耍的主謀,軒轅夙又被罰去閉關一個月不許出來,不過幸好這懲罰次日才執行,換句話說,他還沒倒黴到家,可以先吃了親手挖來的野菜,再嘴裡淡出鳥來的嗑一個月的辟穀丸。
挖來的野菜多可以滾水裡一燙,拿油鹽涼拌了吃一嘴的馨香,唯有香艾被獨留了出來,燙過去了葉脈,再搗碎了摻入用粳米打出的米粿裡,團上香菇筍尖和肉丁豆乾餡兒做艾粿。
眾人笑笑鬨鬨的忙碌了好半天,蒸出艾粿來,韓吟左望右望,沒瞧見洛雲卿,便讓雲蘿先裝一碟子艾粿趁熱送去,不想卻被慕十三攔了下來。
“清明快到了,不用送去了。”
韓吟微怔過後恍然醒悟:“是啊,清明快到了……”
他們早就搬離了落星湖,改居千湖林,因喜這地方幽僻秀美,洛雲卿也跟著在此長住,他等閒不出門的,隻靜心修煉,偶爾同楚夫子閒聊古事,或與慕十三手談一局,日子過得十分清閒,唯有每年四月,他必然要出門一趟,這一去就是整個月都瞧不見他的人影。
雩原,萬安鎮。
通往鎮外的道路上鋪的青石板久經歲月,已經鬆動殘破不堪了,又因著連日細雨,地麵濕潮,踩下去時常有肮臟的泥水從石隙裡飛濺出來,即便行人躲避迅速,還是免不了要臟濕了鞋襪衣褲。
道旁,有家酒肆,高挑的酒幌兒早失了往日的鮮豔顏色,飄在微寒的風裡,灰撲撲的一如這古舊的小鎮,唯一亮眼的色彩是櫃台裡的一抹薔薇紅,這是酒肆掌櫃那已有雙十芳華的閨女桃寶,明明出脫得明眸皓齒,是方圓百裡有名的美人兒,卻不知為何蹉跎到了這般年紀尚未出嫁。
不過無可否認,酒肆裡有了桃寶這樣活招牌一般的存在,生意要好上許多,那些勞苦了一天的漢子,再吝嗇手裡的幾個辛苦錢,路過這酒肆時也會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數出兩個銅板要上一碗廉價的熱黃酒,偶爾手頭闊氣了還能再要一碟下酒的鹽花生,然後立在櫃台邊上一頭喝酒一頭用言語調逗桃寶,直惹得她嗔怒起來,潑辣的橫著眼睛叉腰罵人,他們才像尋得了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意趣一般,打著酒嗝,身暖心暖的滿足離開。
然而,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不是每日都這樣的。
桃寶姑娘也有心不在焉,不但懶待罵人,甚至連那起閒漢的猥瑣調逗都充耳不聞,不羞不惱的時候,這時她才會換上這身最心愛的薔薇色衫裙,人也因沉默而變得文靜起來,俏生生的坐在櫃台後麵支著下巴望著街景發愣,雙眼裡好似蒙著層夢幻般的霧氣,竟有了點大家閨秀的溫柔模樣,不像性格爽直的市井碧玉了。
同樣的,桃掌櫃每到這時候,情緒也會跟著變化,臉上的笑容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皺紋,每一道裡都透著深深的憂慮,同他時不時望向桃寶的目光一色一樣。
“三年了啊!三年了還不死心!”桃掌櫃趁隙就要嘀咕一句,音量剛好能傳到閨女耳朵裡卻不被旁人聽見,可惜這是沒有用的,桃寶眼下的注意力儘數集中在街道那頭,壓根沒有聽見她爹在說些什麼。
桃掌櫃也不死心的繼續嘀咕:“每年四月就犯病,被勾了魂一樣,早知道這樣,當初就該早早的把你嫁了,也不至於留到如今招人閒話。”
這話桃寶姑娘倒是聽見了,她有些鬱悶的皺了眉頭,剛想回頭辯白兩句,眼角餘光就瞥見街那邊白影一晃。她身子立刻繃得緊了,臉上那略有些滯鬱的神情也瞬間就鮮活了起來,眼裡夢幻般的霧氣消散而去,閃爍著喜悅和興奮的光,亮得令人無法直視。
接下來無論是她爹還是其他客人說了什麼,她統統都沒有聽見,心神隻專注在那道白色的身影上,看著那身影漸漸走近,沒有失望的發現這正是她一直在等的弱冠少年。
少年腰懸玉佩,身負長劍,眉眼俊秀但氣質清貴寒冽,也不見他如何疾行,隻徐徐如閒庭信步,卻是一晃眼就越過了道上行人,來到了酒肆之前。
苦等了一年,等得人來,桃寶卻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連抬眼看人都不敢了,隻低著頭擺弄衣角。
一塊碎銀擱到了她麵前的櫃台上,淡漠的聲音跟著響起:“一壇石凍春。”
果然沒變,還是依著往年的慣例!
桃寶暗自歡喜,但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腔,遞酒壇給那少年時,臉頰更是燒得燙熱起來,可惜這般含羞嬌豔的模樣卻沒落在對方眼裡,那少年接了酒壇就轉身去了,片刻都沒停留。
看不見正臉了,桃寶又懊悔起來,癡癡的望著那少年遠去的背影,紅著臉暗想他分明是走街過巷冒雨而來,怎麼衣裳鞋襪能乾淨到纖塵不染,泥星兒也不見半點呢?再過了一會,連背影也望不著了,她更是感傷起來,一年裡也隻有這屈指可數的一個月才能瞧見他,就這麼一晃神的工夫,還沒回味過來就已經少了一天。
桃掌櫃在旁將閨女的神色變化儘收眼底,十分不滿的敲磕起煙鍋來:“彆看了,人都走了!”
“爹——”桃寶被揭破心思,羞窘難當。
桃掌櫃越發氣悶,眼瞅著四周暫時沒人,他也就把話挑明了說道:“人是個好人,一看就知道是世族大家的體麵公子,與咱們鎮上那起常見的粗漢不同,爹也不怨你喜歡他,可是這都三年了你還沒尋思明白?”
桃寶張了張嘴,欲駁無言。
桃掌櫃哼道:“就彆說什麼高攀不高攀的話了,哪怕你同他搭過兩句話,或是他正經瞧過你兩眼,爹都舍下這張老臉不要,幫你打聽了提親去!可是眼下如何?純是你剃頭挑子一頭熱!爹還能替你硬攔下他,求他娶了你去?”
這些道理桃寶如何能不知道?可是自從三年前,她對這少年一見鐘情後,再看那些上她家提親的人就覺得越發可厭起來,彆說嫁了,就連想一想,要同那種粗俗的漢子睡一張床,過一輩子,還養兒育女,她都會有想要尋死的心。
桃掌櫃見她快要哭了,又好言勸道:“爹就你這麼一個閨女,隻有盼你好的,聽爹一句話,咱寒門貧戶的就不該有那一步登天的想頭,趁眼下還來得及,你熄了那沒指望的心思,爹替你挑個門當戶對的好人家嫁了,將來本本分分的過日子,才是正經道理。”
桃寶心裡萬般不願,千般煎熬,可是隻能憋出一句話來:“我……我不要……”
眼見勸說不聽,桃掌櫃的臉立刻就黑成了鍋底,強硬道:“這事由不得你了!”
桃寶也是急了,一不做二不休,竟然大膽的頂撞了一句:“要嫁那些我瞧不上眼的,還不如讓我給他做小!”
這是姑娘家該說的話麼?
“慣你慣出病來,鬼迷心竅了你!”桃掌櫃氣得痰氣上湧,也顧不上疼惜她了,指著她就劈頭罵道:“你要有本事說得他願意納你做小,你就跟了他去!我隻當沒生你這不要臉的東西!怕就怕啊,你求著給他做小,他都不要你!”
這話正揭中桃寶心裡的暗傷,讓她羞極惱極,待見桃掌櫃氣得狂咳,她又憂心之極,各種說不出的憋屈情緒一股腦兒湧上心頭,她再也站不住身,捂住臉就哭著奔出門去,一心想要跳井死了乾脆。
可是要死哪有這麼容易,真要跳井時,她想起娘死得早,爹含辛茹苦將她養大,平素裡極疼愛她,有兩個錢就省給她買花粉做衣裳,有口好吃的也要留給她,她眼下尋死倒是輕便,不過心一橫眼一閉的事,可是丟下她爹孤伶伶一個,是跟她一起死了好,還是白發人送黑發人,傷心欲絕的苦熬下半輩子?
這麼一想,她就死不成了,茫茫然的淋著細雨信步走去,不知不覺就出了鎮子,走到了懷玉山上。
她原要在山上找個僻靜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的哭上一場,不想看見前麵樹與樹的間隙裡隱著抹白色,她心裡砰然一跳,悄悄的走上前,繞過樹去——
再沒想到,讓她魂牽夢縈的人真的赫然眼前,而且正轉過眼來,同她對望個正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