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在其中一扇窗戶的玻璃裡,借著月光,路德維希清楚地看見了一張黑色的臉,有著兩隻洞口一般的眼睛。
——木乃伊。
不,不對。
那不是臉,那是麵具,隻要沒有看到臉,就什麼都不能確定。
在盧浮宮內遊蕩的無主的幽靈,找不到回歸的路途。
它戴著黑色的玄鐵麵具,穿著寬大的黑色長服,正隔著一塊玻璃,一條長街,隔著那些高加索樅樹落光了的稀疏枝條,冷冰冰地注視著她。
……
夏洛克把她的東西都放在右邊,自己的放在左邊。海倫對帕麗斯王子說,即便世界視你為左,我也視你為右。
現在,她的左手邊是纏繞她十年的亡者,而右手邊,正是她的夏洛克-福爾摩斯。
他雙手插在大衣口袋裡,身姿修長,姿態隨意。
漫漫的月光與地下的燈光交織。
而他站在光線的中央,站在巨大的月亮之下,微微抬起頭,朝她望來。
……
她在尖叫,她知道。
可她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她不能發出聲音。
因為廣場上,她的維基百科已經看到她了。
……
她堅持不了無神論,那麵具背後藏著的是個人,世界上沒有鬼……她不敢這麼說。
世界上若沒有鬼,那她是什麼?
她能感受到她的胸腔,在某一刻爆發出巨大的恐慌,她一直在逃跑,可她逃跑的欲望從未這樣強烈過。
——盧浮宮廣場離她家真是太近了。
近得,隻要她朝夏洛克揮一揮手,她就可以逃脫這一切,逃脫陰謀,死亡,和鮮血。
她可以躲進夏洛克的懷裡,等他解決完這一切麻煩的事情,等所有風暴都過去,再像鴕鳥一樣探出頭來。
——“這可以不必是你一個人的事。”
這是他對她說的話,就在幾分鐘前。
他給了她選擇的機會,儘管這個機會,從頭到尾都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
她憑什麼把一個鮮活世界裡的人拖到她死亡的泥淖裡來,替她冒險,為她喪命?
這就是她一個人的事。
夏洛克拯救蘇格蘭場,蘇格蘭場說這是理所應當的。
夏洛克拯救世界,世界說這是理所應當的。
可是,她不。
遠處有水瓶落地,在空曠而寂靜的空間裡,發出輕微得幾乎無法辨彆的響動。
夏洛克這才抬起頭來。
然後他就看見,他的小女朋友站在白色的白色的陽台上,朝他揮了揮手。
他說過隻要她揮手他就去接她——她這是害怕了?
夏洛克皺起眉,剛往前走了兩步,就又看到她朝他擺了擺手,做了一個往回趕的動作。
夏洛克:“……”
這個動作太粗魯了。
活像英國南部那些穿著灰布裙子趕鴨子的農婦。
他看到她彎下腰,像是從地上拿起了什麼,然後笑眯眯地朝他晃了晃。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夏洛克隻能依稀分辨出那是一瓶水。
……這是在問要不要給他送水?
不,不必麻煩。
夏洛克盯著她的動作,無聲地搖了搖頭。
她因他的拒絕頓了一下,又彎下腰,從地上拿起她偷來的咖啡豆,舉到半空中。
……這是在問他要不要喝咖啡?
夏洛克勾起唇角。
看來是他的小女朋友自己渴了。
好吧,看在她一直犯困仍舊一路陪同的份上,夏洛克決定通情達理一回。他朝著路德維希的方向,微微地點了點頭。
這樣看來,他還要等她煮完咖啡。
如果麥克羅夫特知道他居然因為一個女人想喝咖啡,就心甘情願地在淩晨灌滿風的盧浮宮廣場上多等十五分鐘……一定會以他太閒為理由,摔一座山的公務給他。
於是他看到他的小女朋友歡欣雀躍地扔下咖啡豆,再次蹲下,然後……又舉起了一個瓶子?
寬大的白色衣袖像萎頓的蝴蝶翅膀,隨著她的動作滑落到她的手肘上,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
澄淨的月光灑在她身上,於是那截手臂也在這光芒下微微發亮。
夏洛克靜靜地站在那裡,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現在應該回以信息。
他看不見包裝上的字,但這並不妨礙他尋著對她冰箱的記憶,辨認出那琥珀色的液體。
——這是蜂蜜酒。
淩晨四五點,在盧浮宮廣場喝酒?
哦,他的小女朋友是想辦廣場派對嗎?這太荒謬了,絕不能縱容,否則下次她就要在他們的臥室裡辦酒會了。
這一回,夏洛克堅決地搖了搖頭。
於是她放下了所有東西,站在陽台上,模模糊糊地朝他笑了一下。
夜裡有微微的風起,掀起她寬大的和式袖子,上麵精致的纏花圖案,遠遠望去,就像盛開在黑夜裡的小叢櫻花。
窗簾是白的,門窗是白的,她的袖子是白的,她的臉,也是蒼白的。
隻有她的頭發,潑墨一樣垂到腰際,隨著她的動作在微風裡晃動,偶爾掀起一絲,勾住她身邊紅色的鳶尾花。
落在白色衣服上的長發。這幅景色多麼熟悉。
她喜歡背對著他睡,似乎並不習慣床上有另外一個人在。
於是在福爾摩斯第二莊園的每一天早晨,他醒來第一個看見的,就是她的長發。
絲絲縷縷地,纏纏繞繞地,不細看,就是黑色絲綢一樣的。
落滿他的枕頭,填滿他的視線……直到他,再也看不到其它。
……
路德維希遠遠地站在陽台上,她的手現在空了,隻覺得兩隻袖子裡都灌滿了風,連月亮也是涼的。
淩晨的風拂過她的臉頰,就像告彆。
她最後朝夏洛克笑了一下,也不在乎他有沒有看見,就朝屋裡走去。
她要的不多,五分鐘。
那條隧道裡有很多岔道,她看過電影,她知道怎麼走。
可夏洛克不知道。
所以隻要拖住夏洛克五分鐘……隻要五分鐘,她就能從他的視線裡消失,讓他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她。
或者永遠找不到她。
兩分鐘後。
夏洛克斜斜地靠在金字塔上,清冷月光的籠在他大理石雕像一般的五官上,在他身後拖下長長的影子。
他突然皺起眉頭。
他的小女朋友剛才向他詢問了三樣飲料,水,咖啡,和蜂蜜酒。
這種出乎意料的詢問方式和說喝就喝不分場合的糟糕德行,的確很符合她一貫來隨心所欲的習慣,沒有什麼奇怪和異常的地方。
奇怪的是她向他展示的三樣東西。
……水。
……咖啡。
……蜂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