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歸也是沒有想到,不過無奈之下圈起的墳塚,最後竟成了讓許多人掛念的地方。
她選的那座莊子實在太小,哪怕全用作立碑埋骨,最後也隻能堪堪裝出二百多人,而依照司禮監人員增減的速度,隻怕用不了十年八年,這個地方就要葬滿了。
時歸捏著那幾張紙,本是輕飄飄的宣紙,在某一刻卻變得重逾千斤,連著她的手心都不覺發了汗。
行與不行,她最終也沒給個準話。
隻是等那太監離開了,她轉身就去了小書房,顧不得核算這大半年裡的各項營收,而是先把京郊那幾處莊子的情況找來看了一遍。
前不久被她推做墳塚的莊子是在所有山莊中最靠西的一處,既無田地,也沒什麼太過稀罕的景致,當初買時也隻是看它過於便宜,便是後麵打理時,也沒有請專人去,而是附帶安排給了他處的管家。
如今時歸則是想著,能不能把這處莊子附近的田地也盤下來,這樣才好將墳塚擴大些。
這麼一算就算到了近晌午。
近來朝中太平,宮裡也沒太多事,北地變故又是處理得差不多了,時序看時間差不多,也就提前下職。
他對墳塚的事也隻一知半解,見時歸為難,忍不住又提了一句:“且不說司禮監如今有多少人,往後定還會不斷增加,難道阿歸要將所有人的後事都管了嗎?”
當世的人們對死後事宜極是看重,上至帝王侯爵,下至平頭百姓,就是常在路邊流浪的乞丐們,將死之際也會為自己尋一安身之所。
按照這些人的說法,人活一世,可不就是為了掙一個長眠的墓地,好叫來世轉轉氣運。
可叫時序說,這人活著的時候尚且周全不來,哪裡還有那麼多心思管死後的,還有那來世說法,更是虛無縹緲,有那閒心,還不如將重心落在當下。
什麼落葉歸根、魂歸故裡,那是有根有故地的人才會惦記的,像司禮監這些人,要麼是罪臣之後,要麼是無根之人,本就是被拋棄的,還說什麼香火供奉。
時序哂笑一聲,也不知是在笑他人,還是在笑自己:“有那力氣,還不如先把眼下過好。”
時歸一時沉默。
時序給她夾了一片雲腿,又道:“再說了,司禮監的人沒有人伺候身後,那天底下無家可歸的人多了去,你能滿足了這些人,還能將天下人都考慮到嗎?”
聽到這裡,時歸才有了反應:“不是的。”
“嗯?”
“不是天下人。”時歸說,“我沒那麼大的本事,能將天底下的人都庇護在內,但司禮監的人不一樣。”
“有何不同?”
時歸沉吟片刻,低聲道:“他們是阿爹的人。”
既是為阿爹辦事,無論功苦,總該有個好歸宿。
這不僅是對他們的一種慰藉,對於時序來說,也是一種無言的支持,長此以往,哪怕是為了自己,眾人也會對時序忠心耿耿,不生二心。
時歸沒有說得太明白,但時序很快就領悟了她的意思,怔然半晌,反問一句:“隻因他們聽我號令?”
時歸重重點頭。
片刻後,卻聽時序輕笑一聲,望向時歸的眸子裡滿是暖意,他用指尖輕點著桌麵:“罷了,隨你就是。”
“你若是嫌墳塚那邊的地方太小,就把你想要的範圍圈下來,這兩天給我一份輿圖,我替你辦好便是。”
時歸眼前一亮:“多大都可以嗎?”
時序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你要是想一直擴到皇宮門口去,你爹我就是有天大的本事,怕也滿足不了你!”
“當然不會啦。”時歸嘿嘿笑了兩聲,討好地給阿爹盛了一碗湯,又是殷勤地噓寒問暖一番,直把時序哄得合不攏嘴,大手一揮,大有要星星也能摘下來的架勢。
兩天後,時序把她想要的地皮置辦了下來,為了給時歸減輕負擔,反手將此事交給了司禮監的人去辦。
這次無需他指派人手,隻是一說墳塚,自有數不清的人搶著去乾,白天黑夜都不見停歇,短短幾日就把新擴的墳塚建了起來,內裡樸素簡潔,卻處處露著仔細。
等後麵他們會自己安排值班的人選,日常清掃也好,忌日供奉也罷,眾人自有章程。
能在時序手底下辦事的,從無拖延庸碌之輩,有了這些人接手後,時歸便徹底從此事脫身出來。
而後她給宮裡遞了拜帖,帶著禮物去見了皇後一麵,這些禮物貴重不凡,又都是從海外得來的稀罕物件兒,時歸打著想念娘娘的名號,皇後更是拒絕不了了。
隻是言辭閒話間,兩人都清楚,這裡麵不隻是對皇後的孝敬,也有對太子在北地時相救的感激。
就連朝上,時序也在某日下朝後,當著許許多多朝臣的麵,對太子長揖道謝,給足了他臉麵。
這般看起來,父女倆將禮數做得足夠周全。
唯獨東宮裡的周璟承聽到消息後,再想到那日掌印對他的謝意,不禁苦笑良久。
“這是要跟孤徹底劃清界限啊……”
一轉眼回京一個月了,時歸可算從冗雜的事務中脫身出來,得以歇息兩日,再去巡察各地的鋪麵莊子。
既是得了閒,她也有心去想一想旁的了。
其中第一個被她記掛起的,便是祁相夷和李見微。
祁相夷就不用說了,他原就是書中主角,去年又高中狀元,往後幾十年,便是他大放異彩的時候。
而李見微,時歸去北地走得匆忙,除了給她送了兩個暗衛外,也沒顧得上多問詢幾句,一轉眼大半年過去了,也不知她如今身在何處,又在做些什麼。
時歸打起精神,將身邊的暗衛喚出來:“祁相夷那邊可還有人跟著?”
暗衛答:“回主子,一直有人在。”
“那他現在——”
“在問什麼呢?”
時歸話未說完,就聽廳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緊跟著,時序的身影出現在麵前,他隨口問
了一句。()
時歸揮手示意暗衛退下,三兩步迎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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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爹,你在祁相夷身邊還安插著人手了可是?我這突然想起他來,便想問一問情況。”
要說對祁相夷了解最多的,除了跟在他身邊的暗衛,緊隨其後的就是時序了。
就算到現在,有關對方的情報,每隔三個月就會送回來一趟,無論官場職務,還是生活起居,事無巨細。
隻是時序偶爾繁忙,或顧不上細看。
聽時歸問起,時序的第一反應就是:“怎想起他來了?可是有什麼要發生的?”
在知曉了一些所謂“劇情”後,時序早就記住了一些重要的時間節點,隻是後來許多事情發生了改變,讓他也拿不準,那些既定的“劇情”,到底還會不會發生。
時歸搖頭:“我想想……這個時候,祁相夷應該還在翰林才對,最多也就是受幾個同僚的欺壓,並無大事。”
說完,她就見阿爹的表情詭異了一瞬。
時歸心頭一跳:“……有什麼不對嗎?”
時序頷首道:“可能跟你的認知是有些出入。”
“這個出入是指?”
“祁相夷如今並不在翰林。”
“什麼!”時歸啞然失聲,“那他人呢?”
“外放了。”時序淡淡道。
時歸更是驚訝不已:“外、外放了?他不是狀元嗎,怎會在第一年就外放到下麵去?”
按照大周朝廷的慣例,科舉進士多是會放到翰林,幾年沉澱後再行調動,又或者實在受聖上喜歡的,一入朝就進六部,做出三五政績,那就是一路升遷了。
京城官員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要找個地方安置一甲進士,實在不是多麼困難的事情。
但若說一入朝就外放,那還真沒有先例。
時歸隻能想到:“是阿爹……”
時序張口反駁道:“可不能全說是我的緣故。”
“全?”時歸警惕道,“那也就是說,他外放跟阿爹多多少少也有一些關係了?”
時序:“……”
他懊惱自己說錯了話,還偏被時歸抓住了把柄。
倘若祁相夷隻是自己一個人去了外地,他尚能找個借口含糊過去,誰叫祁相夷走了,還要帶上一個李見微,正能牽動起時歸的心神。
時序輕嘖一聲:“外放一事,本就是他自行請命,我不過是替他決定了一下外放的地點,其餘種種,可沒有我的插手。”
“既說起了祁相夷,還有一事,阿歸也該知道。”
“你那個長公主府的小朋友,在去年年底時嫁人了,夫家你也算熟悉。”
時歸大腦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且不說李見微莫名出嫁,本就在情理之外,還有那什麼還算熟悉的夫家,更是荒謬之極。
時歸努力保持著冷靜,將阿爹的話又想了好幾遍。
他們原是在說祁相夷的事,這才
() 說到外放,就提到了李見微,兩者若有關聯……
時歸猛地抬頭,眼中遍是錯愕:“阿爹不會是說,見微嫁給了祁相夷吧!”
時序早料到了她的反應,淺淺點了下頭。
“等等,先等等——”時歸隻覺整個人都不好了。
她腦袋發昏,人也有些站不穩,匆匆在身側的椅子上坐下,這才發現自己的雙腿竟都開始發軟了。
“怎麼會……見微跟祁相夷?”
要說兩人的關係,拋開性彆不談,確是至交好友,可問題就出在——
李見微在祁相夷麵前是男子打扮啊!
時歸精神淩亂,頗有些混亂地猜道:“那是祁相夷先動的心,還是先發現了見微的身份?”
“見微不是打算等殿試結束後,就繼續未完成的遊學嗎,總不會是她主動跟祁相夷坦白的吧……那是祁相夷威脅的?”
“不對不對,我在見微身邊留了暗衛,若祁相夷真行不軌,暗衛必不會叫他得逞,而且祁相夷也不是這樣的人……總不能收拾見微先動得心吧?”
她亂七八糟地猜了半天,卻沒一個能猜到點子上。
時序聽不下去了:“好了好了,就不能是迫不得已之下,他們所做出的選擇嗎?”
“嗯?”時歸凝神。
時序長話短說,將時歸離京後的幾件事講了講。
如時歸所說的那樣,李見微在殿試後不久,就著手準備離京繼續南下了,後又因與祁相夷回家省親的時間撞上,兩人就自然而然地準備結伴而行。
可偏偏就在他們準備離開的前一天,也不知李見微是從哪裡暴露的,竟讓長公主府的人給瞧見,當即就稟報給了長公主,這不才過一晚,就登門拿人了。
李見微住在了京南的楊府上,長公主礙於林家背後的勢力不好硬闖進去,但李見微總不能一直躲在裡麵。
雙方僵持數日後,李見微隻能露麵。
而在這之前,祁相夷也知曉了她的真實身份,不及震驚,先為長公主的詰問給為難住了。
也難為長公主生著病還親自走一趟,在林府外叫囂許久,這才把祁相夷給叫了出來。
兩人見麵後,長公主挑剔的目光難以遮掩。
“你便是今春的新科狀元?到底是從小地方來的,窮鄉僻壤,上不得台麵,便是連那最基本的禮義廉恥都給忘了,也不知陛下怎欽點了你做狀元。”
此話一出,不止祁相夷變了臉色,就是周圍的下人們也下意識低下頭。
祁相夷初入京城,既沒有派官,也沒什麼背景,被長公主叱咄兩句也就罷了。
可她指摘祁相夷是一回事,連帶著暗指皇帝眼光不好,那性質可就完全不一樣了。
果然,沒過幾日,這話就傳到了皇帝耳朵裡,皇帝麵上不顯,然第二天時長公主府的份例就被削了一半。
時歸聽得正是氣憤時,不禁道:“活該!”
“那後來呢,後來又發生了什麼?為
什麼見微會匆匆出嫁,還選了祁相夷做夫婿?”
按照時序的說法,長公主找上門要人是在八月,而李見微出嫁是在十一月,中間隻間隔了三月,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籌辦完一場婚事,且不說雙方會有多倉皇,隻怕就是一些該走的過場都走不完。
時序點頭:“確是如此。”
那日長公主在楊府門前責罵祁相夷,除了侮辱他的出身外,另一咬死不放的,就是他與李見微無媒苟合。
哪怕兩人根本沒有什麼,可孤男寡女的,又是長時間相處在一起,瓜田李下,正給了長公主借口。
她罵人的話又快又臟,連祁相夷都沒法插嘴,等她罵痛快了,則是下了最後通牒:“李見微那小賤蹄子不知廉恥,我總不許她玷汙了我長公主府的清白去。”
“我已經為她選好夫家,正是正陽城的韓老爺,也虧得韓老爺不嫌棄,還肯娶她做個繼室。”
“最遲明日,我若還見不到她出來,休怪我將此事告到衙門裡去,隻當是你脅迫了她!待事情鬨大,我看那小賤蹄子還要不要臉!”
正陽城的韓老爺,年逾五十,這些年陸陸續續娶了四五房繼室,底下的孫子孫女都長大成家了。
是,韓家是為朝廷辦事,專管鹽鐵運輸。
但隻因這,就把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嫁給一個半隻腳都踏進棺材裡的糟老頭子,也太糟踐人了。
韓家……時歸將韓老爺的名字在嘴裡念了幾遍,終於想起,那管鹽鐵運輸的韓家,後來跟長公主府的小公子關係極好,長公主當日所為,是在給小兒子鋪路呢。
待她離開後,李見微恨不得一頭撞死過去。
而祁相夷在最初的手忙腳亂後,也漸漸思索起長公主的話來,不管怎麼說,長公主畢竟擔了一個養母的名號,若她強迫,以當今世人對孝道的推崇,恐容不得李見微拒絕掙紮了去。
更彆說,李見微的生父母還在人世,又堅定不移地站在長公主那邊,若兩家同時逼迫……
祁相夷不忍再想。
“就這樣,為了避免李見微被綁上花轎,祁相夷在禦前求陛下賜婚,兩人便到一起了,這番忤逆,自然又是戳在了長公主心口上。”
“後來為了躲避長公主隔三差五的辱罵,他又自請外放,帶著李見微遠離了京城。”
“外放的地方阿歸也去過,就在東陽郡旁邊,是上庸郡下麵的一個小縣城。”
聽了這麼一遭,時歸的心緒大起大落。
她無法想象,在長公主的逼迫下,李見微該是何等心情,她又是懷著怎樣的想法,與祁相夷走到一起。
兩人間的友誼,是建立在隱瞞上的。
當這份隱瞞被戳破,連友誼都難以保證,又談何更親密無間的夫妻呢?
時歸定了定神,先問一句:“為什麼是上庸郡?這還是阿爹運作的地方,可是上庸郡有什麼?”
提起上庸郡,時歸了解不多,思來想去,也隻知那是當朝首宰的故地,再就是良
家人所在了。
而說起她跟良家人的交集,最近的一件,還是三四年前江南水患時,她曾將商街轉手給良家,以換得大量現銀。
當時時歸還疑惑過,那清廉正直的良首宰,怎老家的後人們這樣有錢,隻這個問題出來後,不管是阿爹還是兄長們,都不肯給她一個正經解釋。
後來她也就不關心了。
時歸試探道:“是……良首宰?”
時序意味深長地笑了笑,抬手在她額頭上敲了一下,哼笑一聲:“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插手。”
時歸:“……”
她哭笑不得,壓在心口沉甸甸的情緒散去些許。
隻可惜時序點到即止,並不肯與她言說太多朝堂上的事,而或與之有關的良首宰,這幾年平平淡淡,並沒有做出過什麼惹人指摘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