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6
小腿負傷被擊倒的那一刻, 朱麗確實很難過。
沒人想輸掉比賽, 特彆是在朱麗一度認為自己的生活走上正軌的時候。何康莉的出現再次將朱麗帶回到過去的陰影當中,拍地認輸的時候她既頹喪又絕望,甚至心生了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費的念頭。
仿佛過去的事情就是一堵連綿無儘的牆,朱麗向左繞、向右繞, 不論如何都跨越不過去。
但這樣的念頭維持了不過幾個小時。
安吉爾不知為何悄無聲息地離開, 之後拉娜和維克多就冒冒失失地衝了進來。第二天白天, 朱麗轉院之後更是不得了, 俱樂部的成員嗚嗚泱泱來了一片, 讓護士站那個身材嬌小、金發碧眼, 看起來就很生澀年輕的護士當即發了飆, 一眾猛男仿佛小雞仔般被訓得不敢抬頭,說了沒幾句話就被趕到走廊上去了。
更遑論朱麗的手機還從天亮起就沒停過, 曾經的對手,WFA的工作人員,還有遠在拉斯維加斯的艾莉森都風風火火地打了電話過來問候。
老實說,在此之前,朱麗從未想過自己的人緣有這麼好——這哪兒像是失敗者應有的待遇啊。
在朱麗的內心裡, 輸掉比賽的人就應該像她的父親那樣頹喪落拓, 然而坐在病房裡,迎上大家關切的神情, 朱麗陡然意識到……就像是喬納森所說, 比賽總是要輸的, 這沒什麼。
雖然對於一名職業選手來說, 剛剛進入UFC就遭遇骨折級彆的失敗確實不太合適,但朱麗一睜眼,看到喬納森,看到拉娜和維克多,以及諸多朋友,隱隱壓得很深的心突然又鬆懈下來。
她已經得到很多很多意外之喜了。
也許她選擇重新回到八角籠,確實不是個壞事。
甚至連格拉西亞都親自來探望了朱麗。
墨西哥籍的年輕姑娘英文不太好,古銅色的皮膚上寫滿了抱歉。
“對不起,”她磕磕絆絆開口,“我沒想到會讓你受傷。”
“沒事。”
朱麗卻沒什麼責怪對手的念頭:“你我都是職業選手,非常清楚其中的風險。”
她的坦然總算是讓格拉西亞看起來好受一些,對手點了點頭,朝著朱麗伸出右手,說了一句西語。
陪同格拉西亞到來的翻譯儘職儘責地轉述了她的話語:“如果沒有這次意外,勝負結果很難說。所以我並不覺得是自己擊敗了你,朱麗,這次是你擊敗了自己。有機會我希望再次與你交手。”
——是她自己擊敗了自己?
朱麗一怔,抬起頭來。
在八角籠裡,對手往往比本人更能看得清狀況。既然格拉西亞這麼說,或許是真的確有其事吧。
她抿了抿嘴角,同樣伸出右手,握住了格拉西亞遞來的橄欖枝。
***
送走了墨西哥姑娘後,喬納森重新回到病房。
他心情複雜地看向病床上的朱麗。
不過一天的功夫,朱麗·揚已經恢複了正常。瘦削的亞裔姑娘坐在病床邊,安安靜靜地拿著水果刀為自己削蘋果,仿佛昨天比賽結束之後因為受傷和失敗潸然落淚的場景統統是喬納森的錯覺一樣。
在對抗性競技體育的賽場上站穩腳跟需要偌大的心理素質。
打人和挨打是很疼的,更何況場下枯燥且痛苦的訓練,比賽之前為了控製體重的斷食斷水同樣能摧毀一個人的心智。而即便如此,克服了前麵一道又一道難關,真正站在八角籠裡與勁敵對峙,要冷靜思考戰術、破解對方的進攻,無時不刻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和強盛的進攻**,這些條件仍然能將一部分成功大半的運動員篩選下來。
走到賽場且堅持下來的選手都有著鋼鐵般的意誌和過人的頭腦,這是基本條件。
但饒是如此,有時候喬納森仍然覺得朱麗的心性堅韌到可怕。
不說彆的,至少UFC的第一場比賽就遭遇了滑鐵盧,換作是他,他也要消沉一陣的。而現在朱麗·揚,神情沉著、姿態平靜,烏黑的瞳仁聚精會神地盯著手中的蘋果,清秀的麵孔恢複了往日的淡定,似乎已經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緒,準備繼續迎接未來的挑戰了。
她總是這樣,挨罵也好,遇挫也好,人被絆了一跤重重倒地,朱麗所做的也不過是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似乎毫無影響。
——最好是毫無影響。
喬納森怕的是有些事情就這麼爛在心底,毒氣在胸腔裡醞釀升騰,最終連“死亡”都來得悄無聲息。等到旁人意識到的時候已然木已成舟,再也無法挽回了。
奈吉爾·揚就是這麼再也沒能清醒過來啊。
回想起過去的事情,喬納森揉了揉額角。
他頗為沉重地走到了病床之前,坐在了椅子上。喬納森的沉默到來換來了朱麗訝異的神情,而叔叔所做的也不過是接過了朱麗手中的蘋果和水果刀,替她削完剩下的果皮。
很長時間叔侄二人都沒說話,直到朱麗發現……喬納森的刀工是真的不怎麼樣!這是切塊還是削皮啊!
“你還是給我吧。”
朱麗哭笑不得:“這是何女士送來的日本蘋果,據說很貴的。”
喬納森:“……”
難得中年猛男想要充當一次知心叔叔還被嫌棄,好不容易醞釀起來的情緒全被打岔弄沒了!喬納森無可奈何開口:“你不吃我吃。”
朱麗:“……”和傷員搶水果,真有你的啊喬納森·揚。
四目相對,朱麗明晃晃的抗議和喬納森的揶揄撞在一起,而後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離開俱樂部和比賽場地,還有喬納森那魚龍混雜的酒吧,昔日的UFC冠軍看上去也不過是一名身材保持得當的普通中年人,特彆是他穿著長袖遮住了所有紋身,比起凶悍的MMA退役選手,更像是一名來探望後輩,卻連蘋果都不會削的藍領叔叔。
“謝謝你。”
朱麗知道喬納森擔心什麼:“我沒事,喬納森。情緒發泄出來就好了。”
喬納森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但他重新低下了頭,仿佛掌心裡紅彤彤的蘋果是什麼值得仔細研究的珍寶一樣:“丫頭,上場之前你問我過去的事情,我說贏了之後就回答你。”
朱麗一凜。
“雖然你輸了,但我還是覺得有必要和你談談。”
“其實我也不是特彆在意——”
“你有權知情。”喬納森平靜地打斷了朱麗的話。
她陷入了沉默。
“……很抱歉,”當叔叔的始終沒看自己的侄女,“不論當年的結果如何,我至少應該向你說一聲。是我自詡愧對於你,當了縮頭烏龜。我時時刻刻對你說有問題要及時發現解決,選擇忽視隱患不意味著它就不存在了,然而真碰到生活中的事情,我也犯了同樣的錯誤。”
喬納森把玩著巴掌大小的水果刀,不等朱麗回應,繼續說了下去。
“因為何康莉,我和奈吉爾斷絕來往很多年,”他低聲說,“我最後一次得知他的消息,便是他慘敗之後重傷住院,當時我去醫院看望他,被他用莫名其妙地話語罵了回來。從此之後我再也沒見過奈吉爾,更不知道何康莉和他有了個女兒,也就是你。”
朱麗挑眉:“他罵你做什麼?又不是你還他輸了比賽。”
喬納森苦笑幾聲:“我當時也是這麼想的。奈吉爾的怒火來的格外莫名其妙,那時的我沒有多想,直接摔門離開了。”
“後來呢?”
“後來在機緣巧合之下我知道了你的存在,那時候你已經七八歲了,而奈吉爾酗酒那麼嚴重。這麼多年來奈吉爾在我眼前一直是個禁詞,直到有人實在是看不過你的處境轉達給了我。”
“……”
仔細想來,喬納森比奈吉爾小那麼多,奈吉爾·揚重傷不得不退役的時候,他甚至比現在的朱麗還年輕。哪怕朱麗七八歲時,喬納森名聲大噪,他也不過二十七八歲的樣子。
“我當時想,雖然我和奈吉爾關係很僵,但你是無辜的,更何況你還是……何康莉的孩子。你的父親是酒鬼,而我好歹是個UFC選手了,總是比他有資格教導你的。我為此詢問了律師是否可以通過法律索要你的撫養權,律師告訴我我的勝算很大。”
朱麗訝然:“那時候你還對何女士舊情難忘?”
畢竟看他們現在的關係好像不是很好的樣子,而這二十多年來何康莉始終沒有再來過美國。
被親侄女問起過往的感情史,而且對象還是侄女親媽,怎麼都感覺怪怪的。
喬納森很是尷尬:“這不是重點。”
朱麗:“……哦。”行吧,她才是重點。
剛剛的問題就此揭過,喬納森繼續說了下去:“本來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而且……你也很喜歡我,我連把你從親生父親手中奪走的愧疚都沒有。”
朱麗輕輕歎了口氣。
聽到她的細微歎息,喬納森終於再次抬頭。
“其實小時候,”朱麗小聲說道,“我一直希望我的父親是你,而不是你的兄長。”
誰知道喬納森·揚會不會是一個優秀的監護人呢?未曾發生的事情誰也說不準,但朱麗很清楚,再差勁的長輩也不會比一名酒鬼更差吧。
如果當時喬納森兌現了自己的諾言,也許朱麗的人生就完全不同了。
“……對不起。”
“所以到底為什麼你沒來?”
過去的朱麗一直對此耿耿於懷。
喬納森對她真的很好,幾乎帶來了童年中全部的關懷。小時候與喬納森有關的記憶不是在遊樂場,就是在公園,其實朱麗並不在乎和藹可親的叔叔給她買了什麼漂亮衣服或者美味佳肴。她最在乎的是喬納森會認真傾聽她說話。
八歲的孩子能說出什麼東西來?特彆是朱麗壓根沒得到過什麼正兒八經的教育。時至如今朱麗已經忘記她和喬納森相處的細節了,記憶中最清晰的就是同樣高大的喬納森,會選擇蹲下來,與小小的自己平視,去聽她到底想表達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