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惜珍帶著許廣華與嗒嗒,又找了一間裁縫鋪。
這間鋪子裡的是一個老裁縫,做的衣裳不及年輕的嚴裁縫時髦,但態度卻好很多,價格也公道。
馮惜珍拿著布料在嗒嗒身上比劃了一番,將衣裳的樣式大概地說了一遍,請老裁縫照著自己說的來做。
老裁縫拿了紙筆,簡單畫下,又收了錢,讓他們兩天後過來拿衣裳。
從裁縫鋪裡走出來時,嗒嗒心裡頭美滋滋的,想到自己很快就要穿上新衣裳,眼睛都笑成了彎彎的月牙。
馮惜珍越看她越歡喜,不過還是到了要離彆的時候。
“您住在哪裡?我幫你把行李箱提過去吧。”許廣華說道。
剛才聊了一路,馮惜珍知道他們父女倆進城有要緊的事要做,便謝絕了他們的好意。
見她語氣堅決,許廣華便沒有勉強,又走了幾步路之後,隻好將行李箱還給她。
馮惜珍接過行李箱,笑著與他們道彆,轉身緩緩離開。
望著她的背影,嗒嗒依依不舍,搖晃著她爹的手:“爹,我們還會跟惜珍奶奶見麵嗎?”
許廣華的目光也一直落在馮惜珍身上。
他感覺得到,這是一個特彆好的人,剛才若不是因為她,或許他們父女倆會被城裡人欺負,到頭來吃虧都沒處說。
似乎因為有了嗒嗒,他們一家子,便經常會碰到好人、貴人,讓許多麻煩事迎刃而解。
孩子的心是軟乎乎的,隻要有人對她釋放出善意,便會一再想要接近。
可許廣華卻不得不告訴她,並不是每一個她喜歡的陌生人,都會陪伴著她長大。
“嗒嗒,我們會碰到很多人,有些人隻是跟我們有一麵之緣,再往後就見不著了。”
嗒嗒覺得不對,搖搖頭:“可我覺得惜珍奶奶不一樣。”
嗒嗒眼中的固執和堅持打動了許廣華,他想了想,沒有再反駁閨女的話:“不過這個城市這麼小,也許嗒嗒長大之後的某一天,自己背著書包去城裡上學,會在公交車上再碰見惜珍奶奶。”
“時候不早了,我們得去二叔家幫忙了。”許廣華催促一聲,加快了腳步。
嗒嗒便邁開小步子,快速往二叔家跑。
但一路上,她還
惦記著惜珍奶奶。
她雖然是小朋友,但腦子可夠用了,她知道人的一生會碰見許多人,比如說上回在供銷社願意多給她兩顆糖的阿姨,還比如說蔡家送了她一塊布的阿姨……
這些人,她很喜歡,也會記在心裡,但也許不會再見了。
可惜珍奶奶不一樣。
嗒嗒覺得,他們還會和她見麵的。
許廣華不知道嗒嗒的小腦袋瓜子裡在想什麼,他怕耽擱了時間,抱起孩子就快步往供銷社職工院趕。
雖人生地不熟,但好在許廣華方向感很好,問了幾次路,就順利到達了。
他按著許廣國給的門牌號走去敲了敲門。
沒有人來開門。
“難道找錯地方了?”許廣華納悶地說。
嗒嗒豎著耳朵聽:“爹,妞妞姐姐在哭。”
許廣華這才聽見屋裡傳出的哭聲和哀求聲。
“爹、娘,我錯了,你們帶我回家吧。我再也不會這樣了,我再也不算計人了……”
“我不要留在這裡了,我還這麼小,會餓死的,不要……”
奇怪了,許妞妞怎麼會哭?
要知道昨天隻有被她娘和奶打的時候,孩子才哭得昏天暗地,之後大家坐下來商量事情,她雖被人狠狠瞪著,但連一個餘光都沒掃過他們一眼!
在許廣華看來,這孩子壓根不在意她父母的感受,又怎麼會因為要被留在鎮上而哭呢?
許廣華與嗒嗒站在門口,正有些納悶,房門被輕輕打開了。
出來的是朱建丹,但許廣華不認識她。
嗒嗒便好心地介紹:“爹,這是妞妞姐姐的乾媽。”
“我跟她沒有任何關係。”朱建丹冷淡地打斷嗒嗒的話,轉身回屋。
許廣華與嗒嗒麵麵相覷,父女倆這才走進去。
“爹,我真的沒有跟乾爸媽說你們虐待我,我長這麼大,除了昨天,你從來沒有打過我……你對我這麼好,我怎麼可能害你……”許妞妞的眼睛都哭腫了,臉上鼻涕和眼淚混合在一起,極其狼狽。
朱建丹冷淡地看著她:“那難道是我故意為你一個小孩設個局嗎?”
許廣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不要再狡辯了,人家堂堂供銷社的經理,有必要故意陷害你嗎?”他走到朱建丹的麵前,“朱姐,抱歉,是我
沒有教好女兒,給你們家添麻煩了。”
朱建丹看得出來,這一家子裡麵,隻有許廣國是個厚道人,這會兒看著他,便歎了一口氣。
誰能想到一個孩子的心腸會如此惡毒呢?
朱建丹不需要為這小孩的人生負責,可孩子的父母卻不得不這麼做,如今她將燙手山芋甩回去,想來將來許妞妞的日子也不會好過了。
“孩子這麼小,但已經很難管教。以後你們就留個心眼,讓她好自為之吧。”
朱建丹不願再多與他們牽扯,話一說完,便轉身走了。
許妞妞渾身癱軟下來,目光直直地盯著自己的爹娘看。
她機關算儘,卻不想這一回,是被朱建丹擺了一道。
沒錯,她是重生了,可朱建丹也是個人精,對方這一擊,讓她完全失去還手之力,隻能任人魚肉。
許妞妞還在哭,她哭得嗓子都沙啞了,一個勁地哀求父母原諒。
許廣華並不同情她,但她畢竟是個孩子,直接將孩子拋下,許家辦不出這事。
兄弟倆坐下,好好談了談有關於許妞妞的問題,孫秀麗不願再看自己的閨女一眼,回了屋,“砰”一聲甩上門。
嗒嗒也不知道為什麼二叔家總是在吵架,她有點害怕,也覺得吵,捂著自己的小耳朵,跑到院子裡玩了。
隻是她沒走幾步,就看見朱建丹一臉傷感地站在那裡。
朱建丹是傷心的。
一開始見到許妞妞,她是真的喜歡這孩子,孩子明明是最純粹的,一顆心也應該無比善良,因此她根本就沒有過多防備。
她曾心疼許妞妞,也願意真心嗬護,當時她帶著許妞妞去國營飯店吃肉包子,看著孩子滿臉受寵若驚的表情時,甚至想著這輩子就光對這孩子一個人好了。
可沒想到,她竟被一個六歲多的孩子算計了。
一個謊言,就要用另外一個謊言去圓,因此饒是許妞妞再聰明,還是被她察覺到很多破綻。
那天許妞妞發燒,朱建丹照顧著她,多想將她當成是自己死去的親生女兒一樣去憐惜,可最後還是做不到。
朱建丹去查過,許妞妞的說辭漏洞百出,而後她聽說孫秀麗向鄰居們打聽自己閨女的性格,再一回到家,發現原來在許妞妞第一次來的時候
,就已經悄悄動了她擺在床頭的照片。
那照片是柔柔在世時拍的,頭上戴著一朵小黃花,笑得天真無邪。
難怪那天上供銷社時,許妞妞隻盯著黃色的發卡看,說自己真心喜歡。
朱建丹恍然大悟。
自己招惹來的孩子,便自己送走,並且,朱建丹要讓她付出代價。
做完這一切,朱建丹的心裡沒有任何負擔,可不知怎的,此時她竟又開始空虛了。
之前糾纏著她的痛苦情緒席卷而來,她蹲下身,雙手掩麵,難以控製自己的心情。
邊上走過幾個鄰居,看見這一幕,便不由議論起來。
她們說朱建丹也是個可憐人,當初孩子去世時瘦了好幾圈,頭發在一夜之間白了一半。
還有人說以為她終於找到寄托,可以領養一個與親生閨女長相相似的孩子,可沒想到他們連孩子父親的工作都不願意幫忙落實,難怪孩子要跟著爹娘回村。
鄰居們不知道這件事的隱情,自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閒言碎語落入朱建丹的耳中,她壓根就不想解釋。
她站起來,揩了揩自己眼角的淚水,仍舊是平時那副高傲的神情,仿佛誰都不被她看在眼裡。
這下子鄰居們看著她的眼神更是充滿著同情了。
有人走到朱建丹身邊:“建丹,你這人就是太倔了,領孩子還要什麼緣分,你隻要去孤兒院轉一圈,大把孩子等著讓你認回家呢。”
朱建丹看了她一眼:“不養了,算了。”
那人又歎氣:“你連許同誌家裡的孩子都看得上,那為什麼不去領一個小一點的?找個不記事的,好好養到大,會把你們兩口子當成親生父母一樣孝順的。”
“我說不需要。”朱建丹的臉色驟然沉下來,“你們這些人,嘴怎麼這麼碎呢?”
平日裡朱建丹雖傲氣,卻從不會主動與人產生衝突,可這一次不一樣。
她內心的那根弦已經繃得很緊,再也沒有舒展的空間,便一觸即發。
朱建丹紅著眼眶,瞪著那些看似關心自己,實則隻不過是在看好戲的鄰居們,那眼神,恨不得衝上去,跟她們一個個單獨對峙。
好些個人被她嚇得一怔,頓時不出聲了,唯獨供銷社副經理的媳婦也是個不認慫的,站出
來冷嘲熱諷起來。
“自己吃了癟,乾什麼把氣撒在我們身上?裝得好像不在意有沒有小孩的樣子,其實還不是巴巴盼望著有一個自己的小孩子嗎?我也是好心,勸你去孤兒院領個孩子,好心當成驢肝肺!”
嗒嗒覺得自己的腦殼子夠疼的。
在屋子裡聽人吵架也就算了,怎麼出了院子,還是聽人家吵得不可開交呢?
她爹說她是小孩,平時彆總多管閒事,免得吃虧,因此她本應該躲得遠遠的。
可一不小心,嗒嗒就看見朱建丹通紅的眼睛。
一個人和這麼多人吵架,眼看著壓根沒法吵贏,這阿姨好可憐啊。
嗒嗒的同情心又泛濫了,小跑到朱建丹麵前,叉著腰,一副打抱不平的樣子。
朱建丹本還是冷冷地望著這些人,忽地看見一道小小的身影擋在自己的麵前,神色一怔。
她看得出,這孩子是來幫自己的。
果不其然,就在所有人不解地看著嗒嗒時,她已經開口幫朱建丹出頭:“阿姨很快就會生一個自己的孩子!”
副經理的媳婦本還想著這丫頭是哪兒來的,此時聽她的話,忍不住笑出聲。
當然,住大院的到底也是自認為有身份的人,不能像沒文化的婦女一樣坐在那裡一個勁盯著人家肚皮嚼舌根。
因此大家雖覺得嗒嗒說的話可笑,但還是沒有多說什麼,隻是意味深長地看了朱建丹一眼,轉身走了。
等走遠了,她們還覺得這小朋友的信心可真足,說出的話一套一套的,她不難為情,也不知道朱建丹會不會難為情。
畢竟,朱建丹快四十歲了,這會兒還想著再懷上一個孩子?
簡直是癡人說夢!
嗒嗒氣呼呼地瞪著這些人的背影,直到她們的身影徹底消失,才轉過身,對朱建丹說道:“阿姨,我幫你把她們趕跑了。”
因許妞妞的事,朱建丹對孩子已經有了防備心,語氣並不熱絡:“她們是不跟你一般見識。”
嗒嗒似懂非懂,又盯著朱建丹的肚子看,半晌之後,才問道:“她們為什麼笑話我呀?”
“不是笑話你,是笑話我。”朱建丹沉默片刻,黯然道,“我不小了,不會再擁有自己的孩子了。”
朱建丹又何嘗不想要再生一個
孩子。
但當時柔柔去世後,她太悲傷,又大病了一場,不知是不是傷了身子,無論怎麼努力,都沒有傳來好消息。
現在一連好幾年過去了,她分明已經放棄,隻是嗒嗒的一句話,又讓她的心隱隱作痛。
多少人勸她看開一點,她自己又怎麼可能不知道這個道理呢?
但一些傷痕,並不是隻要時間流逝便能被淡忘的,朱建丹知道自己恐怕走不出來了。
看著朱建丹落寞的神情,嗒嗒輕聲道:“阿姨,你真的會有自己的孩子。”
“嗒嗒,回家了。”一道聲音由後頭傳來,是許廣華在喊她。
嗒嗒一聽見,答應一聲,便像隻小兔子一樣往她爹身邊蹦躂去。
望著這孩子輕快的步伐,朱建丹有些怔愣。
朱建丹本身並不太喜歡嗒嗒,因為那天在盧家和國營飯店,這孩子太出風頭,將許妞妞壓得死死的,也讓她自己很難堪。
可轉念一想,孩子用自己本身的天真得到了大人的喜愛,這有什麼錯?
更何況,剛才這孩子還這麼善良,安慰她會擁有自己的孩子……
朱建丹的心中像是淌過一陣暖流,雖仍舊空虛,但沒這麼冰涼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又自嘲一笑,她怎麼可能懷孕呢,不過是小朋友不明就裡的孩子話罷了。
……
許妞妞還是被她爹娘帶回家了。
但這一次,他們是真的將她視為陌生人來對待。
他們不再管她,連一個眼神都不屑給她,更彆提教育,村子裡碰到一些好事的村民,孫秀麗還會將丟了工作的事情原原本本對他們說一遍,於是所有的鍋都被甩到許妞妞一個人的頭上。
許廣國被辭退的事,自然在村子裡引起一番大波瀾,誰都沒想到過去體麵的他竟然會重新挽起袖子下地乾活,望著他的眼神中便滿是感慨。
他在意,卻也無計可施,隻能將所有的怒氣與不甘都化作力量,在地裡死命乾著農活。
許妞妞就像是這個家裡最透明的存在,不管她如何示好,都沒辦法再得到大人們的關心。他們不打她,不罵她,隻是任由她自生自滅,那感覺比什麼都難受。
但她仍舊沒有放棄,她相信許廣國心軟,總有一天會搭理自己的,可
沒想到在回村後的幾天,許家人竟給她收拾出一個屋子。
那是過去放柴火的小隔間,常年陰暗,連窗戶都沒有,他們讓她一個人住進去。
許妞妞沒有反抗,隻是默默去原先大房的屋裡,找出幾本付蓉留下的書。
事到如今,她不能走捷徑了,隻能念書,靠知識改變命運。
好在她到底是活了兩輩子的人,認字對她而言是容易的,她相信隻要自己能進學校上學,一定會名列前茅,受老師器重。
許妞妞廢寢忘食地讀書,一天隻吃晚飯那一頓,在大家坐下來之前,溜去灶間拿一個紅薯麵窩窩頭啃下去,湊合著墊墊肚子。
她相信自己的忍辱負重一定會得來好的結果,終於在三天後,許廣華與付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