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最佳掩護,藏住了波濤洶湧的情緒。
徐晚星握著那疊單子,渾身都在顫抖。片刻後,她熄滅了手機的燈光,緩慢地蹲下身來,死死捏著手裡菲薄的紙張,埋頭在雙膝之間,無聲而劇烈地哭起來。
*
上高三以來,羅學明常掛在嘴邊的話變成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不知不覺,徐晚星也聽了進去。
動力從未如此滿溢,未來也似乎從來沒有這樣明亮過。
她總覺得再努力一點,閃閃發亮的明天就會到來。
也因此,她忽略掉了很多細枝末節。而在發現那疊票據後,它們來勢洶洶,一股腦擠進了她的腦中。
徐義生瘦了很多,食欲不振,臉色也時常泛白。
偶爾她問起,他隻說是生意太忙,沒睡好。而他停下拚命三郎的腳步,偶爾歇歇不擺攤,她就放下心來,不做多想。
徐晚星最終把那疊單子原封不動放回了他的大衣口袋裡,回到臥室,徹夜無眠。
次日,她去了興旺茶館,找到了正在櫃台後算賬的張姨。
“咦,什麼風把我們的大忙人吹來了?”張姨含笑斜眼看她,“自打上了高三,你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
徐晚星沒有笑,隻定定地看著她,看到她也漸漸斂了笑意。
“張姨,我爸的病到底怎麼樣?”
張姨指尖一顫,計算器上的數字都亂了。她張了張嘴,看徐晚星半天,才聲色艱難道:“你都知道了。”
“什麼時候發現的?”
“半年前。”
“怎麼發現的?”
“他老肚子疼,我勸了好多回讓他上醫院,他都不去。最後還是他大出血,硬撐著自己去了醫院。醫生要家屬過去,他不肯讓你知道,迫不得已才一通電話把我找了去。”
“醫生怎麼說?”
“說是結腸癌中期,部分淋巴結有癌轉移,現在還在化療階段——”
“預計存活期——”徐晚星掐緊了手心,喉嚨發乾,“說了嗎?”
張姨與她沉默對視,良久,彆開視線,“……五年。”
*
那晚,徐義生照常擺攤。
徐晚星做完作業,騎車跑到夜市,二話不說幫他遞碗端盤子。
徐義生急了,“都高三了,還浪費時間做這些事,你是存心要氣死我啊?”
“早點幫你做完,你早點回家休息。”
“我有什麼好休息的?下午五點才出來擺攤,哪有這麼早回去休息的,還賺不賺錢了?”
“錢沒有身體重要。”她強硬地說。
“沒有錢,身體不好了也沒病治。”徐義生把手一揮,“你的心思該用在學習上,彆的可彆瞎操心了。”
徐晚星背對父親,手裡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抄手。她一眨眼,眼淚吧嗒一聲往下掉,險些握不住那隻碗。
他說得對。沒有錢,病了也治不了。
下午從茶館走後,徐晚星跑了一趟醫院,見到了徐義生的主治醫生。朱醫生是個中年男性,溫和有禮,得知她是患者的女兒後,還挺吃驚。
“之前讓通知家屬,他說沒有家屬,隻有個朋友啊。”
徐晚星沉默片刻,“我爸他不想讓我擔心,所以瞞著我。”
她問醫生徐義生的病情如何,後續該如何治療。
朱醫生翻開病曆本,又從電腦上掉出了幾次化療的CT圖和彩超,一一指給她看。
“這是轉移的幾個淋巴結,好在區域不算太廣,目前靠化療可以暫時抑製住。”
“這一段是原發區域,有惡性腫瘤。半年前切除過了,但上個月的CT顯示,結腸另一端又有新的腫瘤產生。目前看來還很小,但這種腫瘤發展都非常快,後續還要繼續觀察。”
朱醫生側頭看她,嚴肅地說:“另外,現在比較棘手的情況是,你父親不太配合醫院的治療。化療的第一療程馬上就要結束了,他不肯再繼續接受第二個療程。”
徐晚星沒說話。
“我之前也有推薦過生物療法給他,這是目前國際上應對結腸癌最先進的治療方法。腫瘤抑製率高達百分之六十五,但他不肯接受,因為費用太過昂貴。這我也能理解,所以我說了,生物療法不願意用,那就不用,但化療必須接受,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
徐晚星抬起頭來,輕聲問:“生物療法大概需要多少費用?”
“第一個療程需要三個月,以他目前的狀況,每個月大概兩到三萬的樣子。”
良久的沉默後,徐晚星點頭,“謝謝你,朱醫生。”
*
小的時候,住在巷子裡的一個小姑娘炫耀說她有七十二色的水彩筆,徐晚星也愛畫畫,眼巴巴湊上去問人家借筆。
小姑娘倨傲地搖搖頭,說:“我爸爸給我買的進口水彩筆,可貴了,不能給你用。”
她沮喪地回了家,卻不料在一旁目睹了那一幕的徐義生,當晚就去超市買了一盒七十二色的水彩筆,回家往她懷裡一塞。
“你爹呢,雖然沒什麼出息,買不起什麼進口水彩筆,但國產的還是能買給你的。喏,拿去,彆羨慕人家。”
除了水彩筆,她還擁有很多這樣的東西,自行車、文具和漂亮的裙子。
哪怕買了這些對徐家來說有些奢侈的東西,也就意味著接下來的半個月父女倆要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但對徐義生來說,跟著他女兒已經夠委屈了,他辛苦一點不算什麼,但同齡人擁有的,徐晚星也不能少。
他總是竭儘所能,將他能奉獻的一切都給了她,哪怕她要天上的月亮,他也樂意搭上梯子去為她摘。
那一夜,徐晚星坐在二樓的空地上發呆,吹著春夜的涼風,擦乾了臉上的淚。
人生總有那麼多選擇要做,選了這個,就不得已會丟下另一個。
她當然也希望擁有一個閃閃發光的未來,可是那個未來如果沒有了徐義生,又算什麼未來呢。
沒有了徐義生,就沒有今天的徐晚星。
她擦著仿佛永不乾涸的淚,抱緊了從屋簷上躍下的阿花,把頭埋在它毛茸茸的背上,喃喃道:“C大我就不去了,今後留在清花巷,留在蓉城,就陪著你和老徐,好不好?”
未來有無數的可能,可爸爸隻有一個。
她一邊笑一邊哭,為自己打氣說:“沒關係,樂觀點徐晚星。錢會有的,病會好的,明天還是輝煌的。”
可她心知肚明,那個未來和她與喬野約定好的那一個,已然不是同一個。
另一件無比清楚的事,是她不能告訴喬野。高考在即,他絕不能受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