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發陰沉,雨勢大了些,簷頭鐵馬一時叮當作響。
蘇遙沿著廊下一路回到暖閣,隔著珠簾一看,不由微微一笑。
呦,傅鴿子終於舍得坐起來了。
再低頭一瞧,碗中的小餛飩也隻剩兩個了。
吃得還挺快。
但凡廚子,最喜歡看旁人吃自己的飯吃得香了。
蘇遙心下湧起莫名的滿足感,打起簾子笑笑:“傅先生覺得這餛飩怎樣?果真皮薄如紙吧。”
廚子越滿意,越要明知故問一遭兒。
蘇遙管自己這個習慣叫職業虛榮心,得食客誇一句“好吃”比什麼都開心。
窗外雨聲瀟瀟,蘇遙等了一瞬,卻並沒有得來一句好話。
他打起簾子時,傅陵才終於抬頭瞧了他一眼,眸中隻微微一怔。
聽到蘇遙的話,他似乎微微眯了下眼睛,卻又轉過頭去了。
怎麼了?蘇遙一時不解,瞧著吃得不也挺好?
他職業病作祟,正下意識地開始反省做餛飩的程序,便瞧見傅陵眉梢微微挑了下,又發出個單音節詞:'“嗯。”
嗯。
蘇遙:?
這是個什麼意思?還成?
蘇遙頭回聽到這種言簡意賅的評價,配合上傅陵波瀾不興的臉,一時都糊塗了。
他不明白,一旁的吳叔卻驚掉下巴。
在他家公子這裡,“嗯”是個最高評價,意思基本等同於旁人做篇八百字的賦來誇這道菜好吃。
京城酒樓中的老掌櫃暗地裡都知道,年紀輕輕的傅相從來不評價廚子,但凡開口,必定是罵人。
能讓傅陵隻說個“嗯”,就是指這道菜做得無可挑剔。
曾有段時日,京中數得上號的酒樓,如果能得傅相一個“嗯”,都恨不得把“嗯”字寫成匾掛上,再落上傅相的私章。
可惜此事太南,至今無一酒樓有此殊榮。
吳叔本就驚訝,如今更是暗自咋舌,忍不住偷偷覷了蘇遙好幾眼。
倒看不出來,這小書生,還挺對自家公子口味的。
蘇遙並不知這些彎彎繞繞,得這一個單音節詞,隻暗道,這傅鴿子的嘴還真刁。
這種頂挑剔的行家,他從前也遇上過。他見過許多財大氣粗的閒人,吃過菜,還專門把掌勺的叫出去罵一頓。
也好應付,承認不足,虛心進步就行了。
於是蘇遙客氣道:“今日過於倉促,沒來得及做到周全。傅先生若不嫌棄,改天到我家做客,我還能做得更好些。”
傅陵突然開口:“更好些?”
蘇遙稍微一怔。
他不過白說一句,從前那些閒人不滿意,這話隻是為了順毛。
怎麼還順杆子往上爬呢?
蘇遙頓了頓,隻能順勢笑道:“過些日子春日裡的薺菜便有了,傅先生若是登門,我做薺菜鮮肉餡的招待您。”
傅陵點頭:“好。”
這個理所當然的模樣……
不再客氣兩聲嗎?
蘇遙正要硬著頭皮應下,卻聽見傅鴿子又道:“我去的時候,把書稿一並帶上。能抵飯錢嗎?”
蘇遙:!!!
能!太能了!
您要帶著書稿一道來怎麼不早說!
這就是傳說中的吃人嘴短嗎?
如果給做餛飩,傅鴿子就能不拖更不欠稿,蘇遙願意一天三頓變著花樣做給他吃!
蝦仁餡,鮮肉餡,薺菜餡,統統安排!
蘇遙一時歡喜,卻又湧上些後悔:原來傅鴿子是個吃貨。早知如此,那他早就該來,白耽誤這麼久。
這次的餛飩沒做好,那答應給傅鴿子的下頓一定要用上十分的心,讓他再挑不出一點短處。
這意外之喜來得突然,蘇遙應下後,尚未平複心情,便瞧見傅鴿子又恢複成愛搭不理的高冷模樣。
行吧。
此一行目的終於達到,餘下之言也皆是寒暄。
傅鴿子這種人一向不愛寒暄。
蘇遙便知情識趣地告辭,臨走又將紅梅捧進來。
傅陵正百無聊賴地翻著方才的戲文,忽聞到一陣清寒幽香。
他抬眸,瞧見今兒前來的蘇老板正捧著個做工不堪入目的白瓷瓶。
瓶內灼灼如火的紅梅沾了些雨汽,氤氳出濕潤清甜的香味,映出蘇遙一雙烏如墨玉的眸子。他的眸中似乎也落了天上的雨,笑起來恍如甘冽清泉。
傅陵一瞥,又瞧見他左眼下一粒若隱若現的痣。
這痣本不打眼,但明豔花色襯得他膚白欺雪,這一粒淚痣落在傅陵眼裡,竟格外灼眼。
蘇遙客氣笑笑:“來得時候沒備什麼禮,後院的花開得正好,送給傅先生賞玩。”
他聲音溫和清朗,傅陵心尖仿佛被羽毛撓了一下,隻垂下眼眸。
吳叔忙上前笑笑:“多謝蘇老板了。”
蘇遙點頭致意,再客氣兩句,便與齊伯一道走了。
雨勢小了些,天光微亮,早春脆生生的嫩芽在薄薄雨霧中格外鮮亮。
吳叔匆匆返回暖閣,目光落在紅梅上:“公子不喜歡旁的氣味,我這就挪出去。”
手中的戲文上,正講到富家小姐同落第書生一見鐘情的俗氣橋段。
傅陵沉浸自旁人的愛恨情仇中,指尖頓了下,但並未開口。
吳叔麻溜地抱著花出去,沒扔,而是端端正正放於廊下。
他從小到大照顧傅陵,不過在旁瞅上幾眼,心下就一派了然。
他理好這幾支梅花,笑出一臉褶子。
算著歲數,公子也不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