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遙溫和明淨的眼眸望著他,傅陵愣怔一下,平靜的表象,頃刻間便碎了。
碎出翻湧的驚濤駭浪。
他以為……
他什麼都不敢以為。
蘇遙被人救出來時,渾身都是血。
傅陵隻看了一眼,便心如刀絞。
大雨遍野,他覺得,他大概永遠失去了蘇遙。
就像他喜歡木工,卻終究無法做個木匠。
他喜歡蘇遙,但蘇遙未必還會答應,與他在一起。
蘇遙都未必還願意見他。
這世間有許多機緣巧合,也有許多命中注定。
原本兩心相悅之人能修成正果,便是上蒼垂憐,是紅塵中的萬幸。
那日在從彆院回舊京的馬車上,他說出這番話,卻從未想過,這話,這麼快便應在他的頭上。
傅陵甚至想過,是不是那晚將兩條金魚燈強行係在一起的做法,惹怒了瓊江中某位神靈。
蘇遙經上這一遭,就算活著,也未必願意再與他在一起。
傅相心亂如麻。
上一次如此失態,還是傅老侯爺與夫人驟然過世。
眾人皆瞧見,這十幾日以來,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的傅相,一提起個“蘇”字,便會微微失神。
但凡不議事的時候,傅相一定就在蘇遙這裡。
衣不解帶,晝夜不分。
傅陵盼望著蘇遙醒,但蘇遙醒來,他又不知該如何麵對。
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卻並沒有想過,蘇遙會先對他說“沒關係”。
傅陵心底酸痛不已,默上半晌,才輕輕握住蘇遙的手,低聲道:“不害怕麼?”
還是有點害怕的。
但是——
“你會救我的。”
蘇遙張了張口,發覺無法出聲,便又用口型比一遍:“你來救我了,不是嗎?”
是你救了我,大鴿子。
我是因為想要見到你,那晚才能努力地撐下去。
蘇遙是死過一次的人。
上次他躺在堅硬的柏油路上時,一樣的疼痛,卻比這次要意識清醒。
周圍來了無數的人,嘈雜的人聲警車聲,醫生護士穿行的腳步聲,病床推行的聲音,甚至手術燈照在他臉上時,他還有一絲感覺。
但活著有什麼用呢?
他就那樣活一輩子,又能怎麼樣呢?
他死了,那個世界中,都不會有一個人為他難過。
但這裡會有。
所以他不能死。
蘇遙微微揚起嘴角,便察覺一側麵頰落上一滴濕潤。
大鴿子真是讓人羨慕的投胎技術,哭了都從臉上一點看不出來。
風雨瀟瀟,四下靜謐。
蘇遙大概不會知道,他的話、他的神情和他整個人,像一道溫暖的水流,洗去了傅陵一身風雨。
傅陵感到前所未有的幸運,他於父母離世後,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在這三千紅塵中,他擁有了一個家。
他會保護這個家,用他的生命,去愛護他的心上人。
再也不會有人傷害蘇遙。
整個西都傅氏,再也不會允許有人傷害蘇遙。
就是他死了,也再也不會允許有人動蘇遙。
動過蘇遙的人……
傅陵微微沉下眼眸。
外頭仍在淅淅瀝瀝地落雨,傅陵低頭,便輕輕地在蘇遙額上吻一下:“你累了麼?裴儀說,如果剛醒過來,可能還會想睡。”
蘇遙確實乏累,便“嗯”一聲。
傅陵握住他的手,低聲道:“你放心睡吧,我一直都在。”
蘇遙笑一下,尚未張口,便瞧見傅陵搖頭:“我不去,我陪著你。”
蘇遙緩一緩,輕聲道:“他們不會喊你麼?”
又笑笑,喚一聲:“傅相?”
傅陵一頓,忍不住伸手在他鼻尖刮上一下,笑道:“哪來的傅相,哪位宰輔姓傅,就讓他們找去吧。”
他聲音低些:“我不是傅相,我隻是傅陵。”
他又認真道:“我不會回去的。這是我做的最後一樁事,待小皇孫離開舊京,所有的事,都將與我再無關係。”
傅陵神色專注,蘇遙心上輕輕一顫。
若是處在這個時間線,其實往後數年,直至小皇孫即位之後,都不會再有任何風波。
傅家是站隊對了的那一方。
書中寫,今上自今歲秋日起,身體會每況愈下,而朝中人心所向,絕大多數的舊貴,竟然都站在太後一方。
朝局雖不穩,但太後與舊貴聯手,奪走羽林衛,又奪走大半兵權。
今上的勢力,在餘下幾年,都隻是苟延殘喘。
彆說動西都傅氏,連處在京中漩渦中心的傅氏子弟,今上都動不了。
其中有一位,大約就是小傅大人,四平八穩地活到小皇孫登基後數十年,官至太傅。
傅家會一直鼎盛煊赫,不需要傅陵再籌謀什麼。
不用再踏回朝局。
不用做傅相。
不是傅相。
蘇遙彎起眉眼:“是傅大鴿子。”
雨絲斜斜落下,傅陵一默,望著蘇遙溫潤的眼眸,隻低聲笑道:“好,我是大鴿子。”
蘇遙心滿意足,雨聲瀟瀟,他醒來片刻,確實精神不濟,握住傅陵的手,便又睡過去。
這一覺倒是安穩而綿長。
蘇遙再度醒來時,是翌日夜間。
外麵仍舊在下雨,傅陵仍舊守在他手邊,蘇遙睜開眼,若非盈盈火燭,他就要以為壓根沒睡過了。
身體還是疼得厲害,沒有絲毫緩解。
傅陵握住他的手:“喝水嗎?”
蘇遙“嗯”上一聲,便又就著傅陵的手喝了小半盞。
“裴儀來給你看過,說是,既醒來便問題不大,但高燒時日太多,此時太虛了,讓你多躺著。”
傅陵拍拍他的手,又道,“你放心,阿言很好。等你好些,就讓他來見你。”
蘇遙比上次清醒不少,微微緩口氣:“這是在哪兒?”
“在舊京府衙內。”
傅陵道,“外麵有舊京的守軍,也有京中的羽林衛,很安全。”
“羽林衛?”
蘇遙稍稍一疑,又轉瞬明白,“太……太後現在就想接阿言進京?”
“還在商量,也不一定。京中……”
傅陵默一下,“你若是願意聽,我再慢慢地把這些事告訴你,好嗎?我怕你太累,聽這些太傷神。”
蘇遙確實還挺累,便也點點頭。
書中小皇孫於京城第一次露麵,是在十月的太後生辰。
若是此時要走,也對得上。
阿言……
蘇遙在想清楚阿言的身份之後,便知道,原來他很早之前,便被卷入了書中這場紛爭。
躲是躲不開的,他也沒有避開的能力。
畢竟,阿言與他如此親近,便是東山那次跑了,日後還是會有人來找上他。
蘇遙是個想遠離紛爭之人,但既然躲不開,便要拿出麵對的勇氣。
更何況,他還有一隻鴿子,可以與他一同麵對。
蘇遙的心理素質還行。
他是死過一次的人,大風大浪麵前,比一般人還是強點。
不過,若一切皆已走上正軌,也沒有什麼東西再需要麵對。日後的生活,是可以預料的風平浪靜。
反而是阿言的路,今後還漫長險阻。
傅陵再頓一下:“阿言與你住得近,尋常人進不來。等你們都好些,我再慢慢安排齊伯、成安,還有桂皮,來見你。”
蘇遙應一聲。
傅陵瞧著他精神尚好,並無任何異樣,又從小爐灶上取出一碗稀粥。
“裴儀讓我喂你些東西,你試試,能不能吃得下去?”
傅陵拿起小勺吹了吹,“是白粥,吃不下去也無妨,你試一口。”
蘇遙並不覺得餓,但傅陵遞來,他也就順著吃上一口。
傅陵喂得格外小心,每一口都在觀察蘇遙的反應。
蘇遙隻覺得好笑:“裴儀也讓你看這麼仔細麼?”
“裴……”
傅陵剛開個頭,便咽下,又低聲道,“我怕你會不舒服。”
蘇遙看得出來,傅鴿子是真的害怕了。
他默一下,隻輕聲道:“我慢慢就養好了,你彆擔心。”
傅陵怎麼可能不擔心呢?
他這些日子守在蘇遙榻前,連睡都不敢。生怕一閉上眼,再睜開時,蘇遙就……
好在蘇遙醒了。
傅陵壓住一腔酸澀,再喂蘇遙一口:“我不會亂擔心,你安心就是。”
這大半盞白粥中摻了糖,但蘇遙嘗不出來,再喝上勺,正與傅陵聊些有的沒的,卻忽聽得門響。
傅陵眉尖微蹙,正打算不理會,便聽得門外一聲:“哥……”
這聲音甚為幽怨,且委屈。
小傅大人的聲音,竟然也與傅鴿子甚為相似。
不熟悉之人,大約很難認清楚。
傅陵瞧蘇遙一眼,聽得蘇遙輕輕“嗯”一聲,才放下瓷碗:“進來。”
木門推開,瀟瀟風雨聲湧入,又被掩住。
蘇遙稍稍偏頭,便瞧見了另一隻傅鴿子。
傅小鴿子?
小傅大人,當真與傅陵生得一模一樣。
隻是神態一點都不像。
怎麼說呢,一看小傅大人,就是弟弟。
傅陵沉默之時,頗為威嚴冷淡,相比之下,雖然都是通身高華氣度,小傅大人卻親和多了。
蘇遙與他對視一眼,小傅大人眸中,立時露出三分清澈的笑意。
這種透亮的笑意,蘇遙隻在傅陵喝醉酒時才見過。
傅陵瞧他:“來做什麼?”
小傅大人愁眉苦臉:“鐘統領請哥過去一趟。”
還不等傅陵沉聲拒絕,便又可憐兮兮:“我也不想來,但當真是有要緊事。裴儀在彆處,若來得是旁人,你又不會走,我就……”
傅陵一時沉下眼眸,蘇遙輕輕拉上一下,傅陵才低頭止住,又解釋道:“鐘統領是掌管羽林衛的人……”
蘇遙隻打斷:“你去吧,我不要緊。”
傅陵很是沉默一下,才給蘇遙掖個被角:“讓我二弟陪你一會兒,我馬上就回來。害怕就說一句,我的暗衛在,會去喊我的。”
蘇遙應一聲,便又笑笑:“還有小傅大人,沒事的。”
傅陵抬眸,瞧了小傅大人一眼。
小傅大人一臉乖巧:“我寸步不離。”
傅陵錯開眼,隻望向蘇遙:“要是還想吃一點,讓他喂你。”
傅陵起身,再叮囑小傅一眼。
小傅大人唯唯諾諾。
木門一闔,才終於卸下一身乖巧,轉頭對蘇遙露出一個清朗笑意,往榻邊一坐:“我哥就知道嚇唬我。”
燭火搖曳,這張與傅陵一模一樣的臉,卻露出全然不同的神色:“還沒見過蘇老板。我叫傅阡,阡陌縱橫的阡。蘇老板跟著我哥,喊我‘二弟’就成。”
他語氣也頗為輕快,揚眉笑笑:“那,我喊蘇老板什麼呢?”
蘇遙並未答話,隻問道:“你哥怎麼了?”
傅阡一頓,笑道:“什麼怎麼了?”
蘇遙靜靜地望著他:“他衣袖上有血,傅陵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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