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總是漫長而寂寥,相襯之下,舊京的春日便顯得格外繁盛,春風一吹,亭台樓閣皆綴滿勃勃的生機。
春日近,草長鶯飛,宜嫁娶。
舊京於三月起便迎來大大小小的婚事,其中最為惹眼的,還要數傅家長孫的婚事。
排場大到半個舊京城都出門來看熱鬨。
既是成婚,便要傅陵與蘇遙各騎一匹馬,從蘇氏書鋪把人接回傅宅。
蘇氏書鋪與傅家老宅住得並不遠,但傅家的路線選得遠,沿著大道,高頭大馬慢悠悠地走,臨近正午時,才至傅宅。
這就導致一路上的圍觀群眾格外多。
本來麼,西都傅氏的名聲,滿舊京都有所耳聞,這樣的大喜事,自然要出門瞧一眼。
敲鑼打鼓,人聲鼎沸,大道上儘是跟著跑的小孩子。
好奇者探出頭議論,頭一句大都是:“這位蘇公子生得可真好看呐!怪不得這婚事,能說到西都傅氏的頭上。”
“可不是麼!從前怎得沒聽說過這樣的人物,不是什麼大戶吧?不然早該傳開了。”
便有人接口笑道:“確實並非什麼高門,咱們舊京哪有姓蘇的門戶?”
他身側一位瞧上去最年長的老先生倒擺擺手:“非也非也。若是與傅家論門第,那恐怕隻有裴沈二家,餘下的,姓蘇姓林,不都一個樣麼?”
老先生一捋胡子,嗬嗬笑道:“且不在門第上。”
眾人也都跟著笑,唯他身側之人聽得此話大有玄機,便扯扯老先生衣袖:“且不在門第,能在什麼上?”
老先生笑而不語。
他們數人站在福客來的二樓,倒也是一班舊相識,聞得此言,又見老先生的反應,不由被勾起十成十的好奇心。
眾人追問之際,那兩匹高頭大馬已從福客來前經過。
紅鬃馬生得格外英武,氣勢昂昂,馬頭綴著精巧的綢緞花,上麵竟隱隱露出金線暗繡的梅鶴紋樣,彆致脫俗,華貴內斂。
日頭甚好,明朗的日光落下,映出蘇遙一雙清澈明淨的眼眸,他稍稍頷首,眸中便蘊著歡喜的笑意。
他生得白,發色卻烏黑如瀑,被紅緞子高高束起,風一吹,便落在一身精致華貴的婚服上,隨著大馬的步伐搖搖晃晃。
美人還得穿大紅。
一路上看掉了不少人的下巴。
講道理,傅鴿子是有點酸的。
他今日接蘇遙出門,把人扶上馬,瞧見蘇遙這副顧盼流輝的神采,就開始酸了。
但舊京的習俗如此。
且不興紅蓋頭,男子也不興團扇,沒有掩麵這一說。
蘇遙行過這一路,皆是暗羨的眼光,傅鴿子在頭三分之一還酸酸的,後頭這種眼光看慣了,倒心思轉了轉。
轉成了風光得意。
看見了麼,這麼大一美人是我噠!
我抱走了,我厲害吧!
你們儘管眼饞,搶走了算我輸!
傅大鴿子抬頭挺胸,氣宇軒昂,謎之自信。
這自信如今也算不得迷,畢竟蘇遙是真的被他拐跑了。
且怎麼說,蘇遙這樣貌奪目而招搖,尋常人與他一起穿大紅,大抵都會被比得黯然失色。
但傅鴿子卻沒有。
二人騎馬經過,一條紅綢牽在二人手上,怎麼瞧怎麼登對。
福客來上的一眾人看著二人身影走遠,默默地收回恭喜、祝福、羨慕的目光,方又念起剛才的談話。
“您說不在門第上,難不成,在樣貌上?”
一人搖著折扇,“生得是好,可傅家長孫的婚事,總不能是看臉挑的吧?論樣貌,沈家的九公子也是一等一的畫中人物。”
“張兄竟不知道,沈家的九公子早就定給寧遠侯府上了。”
另一人笑道,“那年寧遠侯回京述職,正好遇上沈家九公子被劫道,路見不平,英雄救美呢。”
再一人忙道:“扯遠了扯遠了。我還巴巴等著聽,這婚事如何說上的?”
老先生默默一笑:“傅家這位長孫從前是朝中左相,諸位知不知道?”
“這哪能不知道?”搖扇子那人道,“國朝難得有如此年輕的左相,可惜……”
這人兀自感歎,稍一住口,便繼續道:“近日來,我聽聞今上的身體愈發不好,據說是去歲微服私巡時……太後得勢,又翻起先帝時的舊賬來,一並先太子和已歿的永王,都提起來。朝中如此亂,不知這位傅相會不會趁勢回去?”
他聲音低,周遭喧鬨,也便隻有幾個熟人聽得見。
那位老先生笑著瞧他一眼:“你快猜得了。你數來數去,漏下一位誰?”
眾人默默數上一遭,皆微微一驚。
一人雙眼微睜:“我先前便聽聞,太後身邊的小皇孫是咱們舊京找到的,難不成是真的?”
“這事瞞得密不透風,但我覺得是真的。”另一人接口,“不知你們記不記得,去歲有兩三個月,府衙周遭皆戒備森嚴。說是為了查科場舞弊之事,但舞弊用得著羽林衛來拿人?”
“我也瞧見羽林衛了。前兩年我在京中備考,羽林衛的官服就是那個樣式!”
搖折扇的人下個結論:“八成就是真的。”又與那老先生使個眼色:“和這位蘇公子,有關係?”
老先生笑一下:“若是沒關係,我方才為何提?”
他望向長長的迎親隊伍,意味深長:“關係匪淺呐。”
眾人這回再瞧見那紅妝高馬,一時倒換個心思。
一人心直口快,不由感歎道:“照如今這情勢,這位小皇孫,是大有可為。原來算來算去,這親事,竟是傅家高攀。也怪不得人家是世家望族,這麼好的……”
他的議論淹沒在鋪天蓋地的喧鬨生中,直到兩年後新君即位,他這一番猜測,才真正落入舊京的眾人耳中。
眾人如何閒談,蘇遙自然不知道。
三月二十六日這一天,他都處在一種暈暈乎乎的幸福感中。
前一日傅陵離開,他便緊張又興奮,一宿沒睡著。今日的禮儀又繁瑣又講究,多虧齊伯一直從旁提點,他才不至於完全迷糊。
頭一次結婚就這麼大排場,蘇遙直到走入婚房,才微微緩過神來。
外頭在宴賓客,傅陵打個招呼,也就進來。
蘇遙剛緩一口氣,又迎來交杯酒、撒帳等等步驟。
他和傅陵明明又不能生,也不知為何還保留著“早生貴子”的撒帳習俗。
仆從們一句連一句的吉利話,翻著花樣討彩頭,直說得蘇遙心內撲通撲通地歡喜熱鬨。
棗子桂圓鋪個滿床時,眾人才終於離開,外頭悠悠地響起絲竹管弦之音,一並連賓客的慶賀,都隱隱落入他的耳中。
這些賓客中,其實並無多少蘇遙的熟人。
蘇遙沒有什麼親戚了。因要遞婚帖,蘇遙正經數一遍親戚,才發覺皆出了五服,今年年節下甚至都沒任何往來。
鄰裡街坊,譬如祝娘子,倒是來了不少;相交的朋友,卻隻來了謝琅夫夫二人。
康娘子沒來,她今兒特意在店鋪前頭掛起同款綢花,蘇遙馬頭上的綢花精致得打眼,早就有人摸過來,此刻正忙著賺生意;
白大夫也沒來,蘇遙遞婚帖時才想到,白大夫早就沒來找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