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馬之於將軍,差不多是沙場上同生共死的半條命,所以馴馬師會格外留意,從幼年開始就教它們不要接受陌生人的食物,以免將來被歹人利用。而玄蛟的警惕性還要比一般戰馬更高,加之天生凶悍好鬥,在西北馬場時,不知踢傷了多少試圖靠近的馬夫,就連程素月有一回都差點賠上肋骨。
梁戍皺眉:“你在路上喂過它好幾次?”
柳弦安抿著舌尖上殘存的甜香:“嗯,黃豆蘿卜餅,加了些草藥,阿寧自己配的料,原本是給小馬準備的夜食。”
小馬就是柳弦安那匹紅毛母馬,和它的主人一樣性格溫吞,步伐遲緩,最近還長肥了,跑起來渾身的肉都在抖。像這種既不中看也不中用的小胖馬,梁戍原本以為玄蛟是會嗤之以鼻的,他繼續問:“你為什麼要喂我的馬?”
“我沒有主動喂,是它自己過來要的。”柳弦安使勁活動了一下筋骨,“不過王爺放心,我知道戰馬在飲食上須得格外注意,所以每回隻給它小半個,不到兩口的量。若這樣還不行,那我回去告訴阿寧,以後不喂便是。”
梁戍覺得真是見了鬼,怎麼驍王府上下,從人到馬,都是一遇到這位睡仙就性情大變。程素月倒也罷了,好歹是個年輕姑娘,見到好看的男人會主動收斂三分,勉強能解釋得通,但高林和玄蛟究竟是吃錯了哪門子的藥。驍王殿下甚至開始懷疑,在那三千重世界裡,是不是有一重專門教人下咒——這很難說啊,畢竟上古時期應該死了挺多白胡子老頭,難保混進去一兩個居心叵測的。
柳弦安打著嗬欠回房換衣服,他實在是困極了,但肚子又實在餓極了,困餓交加,動作也就更加緩慢。梁戍剛在門口吩咐完護衛,讓他去叫程素月過來,轉身就看見柳弦安正裹了一件寬鬆袍子,半閉著眼睛一邁腿,左腳踩門檻,右腳踩左腳,“撲通”一聲,趴到了地上。
然後就沒再動彈,趴得風雨不動安如山。
梁戍:“……”
護衛趕忙上前將他扶起來:“柳二公子您沒事吧,要不要回屋休息一陣?”
此時阿寧也帶著吃食回來了,山上沒什麼好東西,無非也就是兩張餅子一碗湯。他遠遠就看見柳弦安正灰頭土臉,神思恍惚地坐在桌邊,便深深歎了口氣:“公子,你又走著走著路就睡著啦?”
語氣之見怪不怪,可見柳二公子在這方麵是慣犯。阿寧手腳麻利地擰了個帕子,替他將手和臉都擦乾淨,又將餅塞過去。柳弦安眼睛全程就沒睜開過,梁戍在旁看得歎為觀止,覺得這神態,直接搬去廟裡擺上高台,裹一塊布冒充泥塑,也不是不行。
等柳弦安閉著眼睛吃完兩塊餅,差不多也清醒了,他站起來往四周看看,問:“王爺呢?”
“早就走了,走之前讓公子多休息,睡夠了再去停屍房,免得一頭紮進那杜荊懷裡。”
柳弦安想了想杜荊此時不能直視的“懷”,覺得那再睡會兒也不是不行,於是漱口上床,將被子一卷,再度去會了周公。這一回上古先賢們並沒有在竹林中及時出現,倒是遇見了驍王殿下,正拿著他那把很長的劍坐在一隻白鶴上,懶懶散散地發問:“這裡就是你的三千大道?”
柳弦安雖然有些意外,但還是很歡迎這位新客人的,於是也乘著一隻白鶴停在他麵前,這才發現梁戍身上沾了不少血,有些還是很新鮮的,將潔白的鶴羽染紅一大片。
純淨的世界裡第一次有了彆的顏色,柳弦安歎了口氣,想帶他去泉邊洗淨血腥,再吃一些仙果,卻遇到了一群散發赤足的白衣賢者,像是喝醉了酒,正在高談闊論“天下無道”啦,“終身不仕,以快吾誌”啦,便趕忙拉著人悄悄換到另一處地方。
比泉邊更雅致美麗的風景,細細的瀑布自山巔紛紛落下,濺起萬千漣漪,岸邊落英繽紛,仙草搖曳,時不時還會跑過幾隻小玉兔,是柳二公子平時最愛來逛的地方,算是他的私人領地。
梁戍問:“為何怕我見到他們?”
柳弦安坐在岸邊的石頭上,看著他沐浴:“因為他們主張無為無用,避世自保。”和你道不同,見麵八成要打起來。
梁戍浸在水裡,隻露出一半肩膀:“無為無用,無視亂世疾苦?”
“也不算。”柳弦安撐著腦袋,想了會兒,回答道,“無為便是有為,有為則天下自安,無為而治嘛,無所可用,若是之壽。”
梁戍冷哼:“就該將他們都放逐進流離亂世中,好好看看無為能有多大的用途。”
柳弦安覺得這位驍王殿下果然不大友好,一來就要趕自己的好朋友走,於是仔細對他叮囑:“以後你要是再來,就到這處瀑布下等我,不要到處亂跑,知不知道?”
梁戍“嗤”了一聲,對這個提議表達出充分的不屑,他從水中站起來,身材結實精壯,水滴順著他的肩膀滑下胸膛,又隱沒進腰下的水麵,看著倒影中那模糊的影子,柳弦安趕忙道:“你先彆動,我給你找件衣——”
“嘩啦。”
驍王殿下站在岸邊,說:“我不愛穿白的。”
柳弦安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然後就從夢中驚醒了。
他猛地坐起來,心臟“砰砰”跳得極快,水麵下的陰影變得極度清晰,他倒吸一口冷氣,扯過被子捂住頭,不懂自己怎麼會夢得如此細致周正。此時外頭的天已經黑了,萬籟俱靜,想來阿寧也早就已經歇下,所以並沒有人發現柳二公子的夜半異狀。
他覺得這可真是太失禮了,驍王殿下第一次來做客,自己卻連衣服都舍不得給人家夢一件。在黑漆漆的被窩裡趴了一會兒,柳弦安覺得自己的心跳稍微平息了一些,於是重新坐起來,抱著膝蓋看了會兒窗外。
這一晚的月色很亮,亮得都有些詭異了,銀盤泛紅邊。山野一望無垠,高高的草葉被風齊齊壓彎,有回聲陣陣回旋,嗚嗚沙沙,如泣如訴。
有時候,太寂靜的空間,反而容易使人喘不過氣。柳弦安擦了擦額上細汗,又下床到桌邊喝了杯水,覺得橫豎睡不著了,那我不如繼續去把屍體解剖完吧。
於是他拎起小油燈,就去乾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