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藥材的工人也沒料到, 這粗活竟然還能引得驍王殿下親自來看,一時惶恐得很。柳夫人也在現場,她穿著粗布罩衣, 頭發上蒙了一塊布,臉也遮得見眼不見鼻,手中拿著厚厚一摞登記簿, 正在忙著清點藥包數量。
“娘。”柳弦安上前, “怎麼是你在做這些事,籬叔呢?”
“在, 我沒讓他們過來,想親自看看。”柳夫人見梁戍也在往這邊走, 便將麵罩都除去, 整理好衣著上前行禮。她的手上有不少細小的血口, 看著像是新被藥材枯枝劃傷,梁戍道:“柳夫人辛苦。”
柳弦安納悶:“什麼藥材, 怎麼會生有這麼多利刺?”
柳夫人放低聲音:“這事說來話長,或許需要你爹親自出麵, 這裡灰塵大,你就彆湊熱鬨了,去陪驍王殿下到彆處走走。”
柳弦安看了眼梁戍, 梁戍會意:“柳夫人,這批藥有什麼問題?”
王爺既然親自開了口, 柳夫人唯有歎了口氣,答道:“倒也算不上大問題。”
正說著話,不遠處的工人們一個沒抬穩, 又將一大包藥材滾落在地。麻袋被摔出裂口, 從裡麵“嘩啦啦”撒出許多黑色乾果。柳弦安上前撿起一把, 是解毒清火常用到的黑烏野棗,但極臟,也沒挑揀乾淨,裡麵差不多摻了兩成黃土,三成棗刺枯枝,再有一成正常損耗,剩下能用的怕是連一半都不到。
也難怪這裡人人都是滿手的刺傷。柳弦安問:“這是表兄親自采購回來的?”
柳夫人本不願提這茬,但眼見王爺也在等著聽下文,便隻好簡略地說了原委。
柳弦安有位年紀差不多的表兄,名叫方錦元,自幼便被寄養在白鶴山莊柳夫人處,跟隨柳家弟子一道習文練武學醫術——沒學出什麼大的成就,坐診看病是不太夠格,所以柳夫人便讓他負責一些藥材的采買。先前倒是還好,就是最近幾回的黑烏野棗,總出同樣的問題。
“這隻是頭兩批,不過估計後頭的也是一樣,好不到哪裡去。你表兄還在清江城待著,待他同最後一批貨一起回來後,我再去細問。”
外頭又源源不斷地推進來七八輛小車,都需要檢查,柳夫人繼續去忙,梁戍也從地上撿起一把乾癟的黑烏野棗,在手中搓了搓:“你表兄乾的?”
“我同他並不熟。”柳弦安道,“不過黑烏野棗的時價再貴,也算普通藥,貴不過珍稀藥材,表兄應當不至於在這裡動手腳,否則既壞了名聲,又沒有多少好處,得不償失。”
梁戍將東西丟回去:“我不懂藥材。”
柳弦安便繼續解釋給他聽。黑烏野棗沒法由人工培植,多生長在大琰南部潮濕的山嶺中,一場雨後就能瘋長,果實繁茂,所以算不得稀有。貴隻貴在了人力上,采摘它需要費大工夫。
“清江城距離白鶴城很近,算是黑烏野棗的大產區,每年此時,官府都會組織鄉民進山采摘,曬乾後賣給四方藥商。”柳弦安道,“我平日裡也不關心這類事,不過倘若彆人購得的藥材也是如此,那大概是地方官府在搞鬼。”
梁戍道:“你倒是護短,自家表兄沒事,卻一口咬定是朝廷委派官員的問題。”
又有幾包黑烏野棗被劃開,比先前那包更不如,當中還有沒曬乾的、發黴的,引得一大包都不能再用,隻能焚燒丟棄。柳夫人看得心急上火,連牙都疼了,然而更上火的事情還在後頭,下人遠遠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稟道:“表少爺回來了,隻回來了他一個,說是其餘人都被清江城的官府給扣下了。”
柳夫人大驚:“啊?”
眾人一起去往前廳,方錦元正在那裡提著壺喝茶,看起來頗有些狼狽,嘴唇發乾,像是連臉都沒洗。柳夫人心疼又埋怨:“你向來是個脾氣穩重的,怎麼會同官府起衝突?”
方錦元這老實人一旦生開了氣,也了不得,脖子上青筋都暴起來,梗著腦袋道:“那姓張的欺人太甚,開始時推說是百姓私下往藥材裡摻假,結果阿暢不信,半夜跑去偷看,什麼百姓,就是他們官府自己乾的。”
去清江城收黑烏野棗的藥坊不止一家,沒人願意吃這虧,也沒人願意當出頭的椽子,便私下鼓搗方錦元去說,想著白鶴山莊家大業大,又沐有皇恩,地方官總得給些麵子,方錦元就當真去了,結果沒曾想對方實在氣人,半百抵賴不陰不陽,反倒訓斥藥商不知好歹,不知百姓之苦,後來乾脆以“尋釁滋事”的罪名,將白鶴山莊的人給扣下了。
方錦元繼續道:“姨母,我當真沒說什麼過火的話,阿暢也是好聲好氣,都沒奢望他們不摻,至少摻點將來好往外挑揀的吧?枯枝敗葉就得了,鍋底子的煤灰也要摻,也不知他們都是從哪裡刮下來的。”
梁戍問:“既然這種藥材供不應求,要靠搶購,官府為何不漲價,卻要摻假?”
“倘若一下漲個兩倍三倍,被上頭乃至朝廷知曉,難免要治他個囤貨居奇之罪,倒不如像現在這樣,就算將來出事,也能推說是百姓短視所為,將他自己洗個乾淨。”方錦元轉過身,見梁戍眼生,便問表弟,“這位兄台是你的朋友?”
柳弦安點頭,是的,是我的朋友。
柳夫人低斥:“快同驍王殿下行禮。”
驍王殿下?方錦元當場受驚,趕忙將袖子放下來,梁戍道:“方公子不必多禮,繼續說清江城的事,若本王沒記錯,那裡的地方官應當叫張廣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