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村子十五戶人家,隻有顧天涯一個少年,也正因為隻有顧天涯一個少年,所以屋中之人才會一聽便知。
這不能算是熟悉,而是一種無需遲疑的現實。
女子不知為何,突然看了顧天涯一眼,輕聲道:“整個河北道,其實都這樣,兵患三四十年,男丁基本都快死光了。不止你們村,彆處也一樣,顧…顧兒,莫要因為這種事情悲傷。”
顧天涯有些意外,他能感覺到這個所謂的小姨乃是一腔真心,似乎是非常擔心他會胡思亂想,所以才會真情意切出聲。
他心裡有些感動,卻又覺得多此一舉,踟躇良久之後,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致謝一聲,低聲道:“多謝擔心。”
緊跟著又補充一句,略帶蕭索道:“這種事,我早習慣了,所以,也就談不上悲傷。”
見的太多,無力改變,隻能選擇不去悲傷,否則在這個地方很難活下去。
這時忽聽眼前草屋吱呀一響,似是有人輕輕推開了屋門,女子轉眼望去,依稀看見是個岣嶁老人,那老人拄著拐杖連連咳嗽,看那蒼老的氣色也不知還有幾天可活。
顧天涯突然伸手一拉,扯著女子輕輕往後退了幾步。
女子微微一愣,心中隱隱有些不解。
卻聽耳畔響起顧天涯的低聲囑咐,很是嚴肅道:“瞎爺是村裡的守夜人,他的家門不能進,剛才我一時忘了這茬,領著你差點進了院子,咱們退後幾步,就在院門口等著便好。”
女子又是微微一愣,有些迷惑道:“守夜人?”
顧天涯看她一眼,低聲再次解釋道:“紅白喜事,都要請他。”
女子這才明白顧天涯為什麼會來找一個垂垂老矣的老頭幫忙。
卻見那老人在屋門口咳嗽半天,似是終於緩過來一口氣,他拄著拐杖慢慢出門,越過院子走了出來,先是看了一眼顧天涯,隨即就把目光看向女子,明明他是個瞎子,然而卻拿目光去看人,並且口中還‘荷荷’兩聲,含混不清仿佛詭笑一般道:“嘿,這竟然還飛來一隻金光刺眼的鳳鳥。身上功德不小哇,可惜血腥也不低哇,嘿,沒少殺人。”
顧天涯連忙一拉女子,手指做出指向自己腦袋的動作,頗為尷尬道:“瞎爺的腦子有些糊塗。”
所謂糊塗,其實就是略顯癡呆的意思,女子點了點頭,一雙眸子卻一眨不眨盯著老人看。
卻聽老人又咳嗽幾聲,忽然再次開口道:“走吧,去給念叨念叨,今晚死的是哪家啊,大冷天的走了也算可憐。”
顧天涯低聲一歎,輕聲回答道:“是東邊的三嬸,天黑之時走的。”
“哦!”老人點了點頭,咳嗽道:“估摸著也應該是她了,挨凍受餓許久一陣子了吧。唉,女人哇,太疼孩子也不好,有口吃喝都留著,終於還是把自己給累倒了。”
顧天涯眼圈發酸,猛然轉過頭去,澀聲道:“若是我能多給阿瑤一些魚……”
老人擺了擺手,像是安撫般道:“救急不就窮,救窮累一生,這事不怪你,這事你也沒資格,嘿,救急可以,救窮哪裡是那麼好救的,那得是官家,那得是皇帝。”
不知為何,似是瞎著的眼睛瞥了一瞥,女子總有一種錯覺,似乎這老人是在看她。
然而仿佛真的隻是錯覺,因為老人已經拄著拐杖往前走了,由於風雪較大,顧天涯連忙上前攙扶,一老一少頂風冒雪,深一腳淺一腳朝著阿瑤家的方向走。
女子目光閃動幾下,連忙也抬腳跟了上去。
風雪夜,夜出人,一男一女外加一個岣嶁老頭,緩緩在這個小的不像樣的村裡慢慢前行。
女子忽然湊到顧天涯身邊,含糊其辭的問了一句道:“瞎爺剛才說,救急,不救窮,救窮,累一生,這是官家的責任,所以你才沒有資格,但是小姨想要問問你,倘若你有了這個資格,你可願意擔負這個拖累一生的責任?”
“我可願意擔負這個拖累一生的責任?”
顧天涯微微一怔,下意識仰頭看向夜空。
無數大雪,寒風中飄零。
恰好前麵已到阿瑤家的小屋,那屋裡躺著一個寒風中凍餓而死的婦人……
救急?
還是救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