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1
這世間的悲喜並不相通。
盛裝的禮堂內, 滑稽的表演逗得觀眾席捧腹大笑,熱鬨和喧囂幾乎要掀天;謝翡身在禮堂外, 站在冷風之中寒天之下,被一個消息凍在原地, 連呼吸都艱難。
2019年的最後一天,2020年即將到來的前夜,天空陰霾。
最近這段時間, 謝翡總在不經意間回想起以前的事, 次數加起來, 似乎比這些年來的都要多。
明蓉是個出色的小提琴家, 但並非一位好老師, 她可以輕而易舉做到一些東西, 卻無法通過語言講出來。基礎性的、死板的東西還好, 可一旦往更深處展開,就不行了。她不擅長拆分講解。
小小的男孩抱著琴過去詢問, 明蓉能做的, 隻有上手示範。她拉一遍,謝翡跟一遍,但阻礙依舊存在,沒辦法克服掉。他們倆都不是有耐心的人,那時候, 謝翡時常和她互相生氣。
後來江怡琳發現了這點,趕緊讓明蓉放棄自己培養兒子的想法,去請一位專業的老師。裴旻也附和, 幾個人挑挑選選,找了好些天,選擇了麵前少女口中那位。
是音樂學院裡非常有口碑的一位教授,教學經驗豐富,帶出了許多優秀的小提琴演奏者,與他們也相熟。謝翡六歲成為她的弟子,不算刻意逃避的那三年,在她門下、受她教導,已有整整九年。
老師心細且溫柔,麵對提問,總是不厭其煩。雖說藝術這條路,格外看重個人天賦,但如果沒有一位合適的導師挖掘引導,難免會泯於眾人。所以謝翡能在這條路上走這麼遠,多虧有她。
如今恩師病重,於情於理,謝翡都不能再避。
他抿了抿唇,垂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問:“……老師在哪家醫院?”
阿柳說了一個療養院的名字,冷冷看他一眼,轉身就走。
禮堂外重歸冷清,唯有不知開在何方,卻被風送來的臘梅花香依舊。謝翡回頭看了一眼,大步走進夜色之中。
今夜跨年,網約車來得有些慢,道路比平時更加擁堵,擦身而過的車上載滿歸心似箭的人,透過玻璃窗,謝翡清晰地看見他們打電話時臉上洋溢著的喜悅。
謝翡清楚自己這時候去療養院不合適,他應該選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認真挑一個果籃或一束鮮花,整潔體麵地去探望自己的恩師,而非像現在這樣,挾著一身狼狽不堪。
但他總覺得不跑快一點,就又會丟失掉什麼東西。他惶恐這樣的感覺。在三年前的那個雨夜,他晚歸數個小時,捧回獎杯和榮譽,卻失去了生命裡最重要的那個人。
嗡嗡——
手機震了兩下,屏幕上彈出顧方晏的消息,謝翡這才意識到,忘了跟他說一聲。
“有一點突發狀況,我現在沒在學校。”謝翡趕緊打字。
咻——
有新消息刷出來:“怎麼了?在哪?”
謝翡看著備注名為“顧句號。”發來的那行消息,忽然就笑了一下,他覺得如果是剛認識那會兒,這人說不定兩個問號就把他打發了。
哦,也不對,如果是剛認識的時候,他們之間根本不會有這種交流。
他手指在顧句號同學漆黑的頭像上敲了敲,點開輸入框解釋:“在去xx療養院的路上,以前教我小提琴的老師病了。”
“我晚些時候過去接你。”顧方晏道。
謝翡彎起眼:“不用,你去把中秋安置妥當就行。”
他們計劃元旦三天都在海城過,中秋還太小,疫苗沒打完,證件不齊全,帶不上飛機,所以隻能把它留在臨江市。
這貓脾氣雖大,但忘性也大,記仇記不了三分鐘,習性又好,不像狗那樣拆家,中途還有家政阿姨過去打掃衛生幫忙照看,所以留它一個貓在家,沒有任何問題。
說起貓,謝翡又和顧方晏扯了幾句彆的,心情稍微轉好。
抵達目的地的時候,時間已是夜裡九點。這裡環境清幽,連開在附近的店鋪都靜悄悄的,很少有人吵鬨。療養院一樓大廳光線明亮,但除了夜班的工作人員,再不見彆的來客。
謝翡在前台登記了信息,順著路標找到電梯間。
私人療養院不像市一院那樣各類設施永遠繁忙,電梯很快抵達LG層,又在客人進門後,快速上行,等到了7樓,發出叮的一聲提示。
金屬門往兩側滑開,謝翡花了一秒不到走出去,卻又在原地站了將近一分鐘的時間,才再度邁出步伐。
來的路上那般急切,可真到了,卻開始退縮。這樣的情緒可以歸類於“近鄉情怯”,但謝翡在那樣的情感基礎上多了幾分愧疚。
自從明蓉死後,他就推掉了所有的課,不見老師不見同門不見某些朋友,直到現在,已有三年。
時間是最能改變人的東西,但謝翡知道自己一直沒有從那段陰影裡走出來。他也曾嘗試,結果屢試屢敗。
不過他走了很久,總算走到他要去的那扇門前。
早些時候過來探望的人都已離開,病房裡傳出的隻有電視的聲音。
一縷光線透過門縫灑落在地,透過門上的玻璃,可以看見裡麵的一些情形。謝翡伸出手,握緊門把,但又垂下。
不敢進去。
但都到這裡了,還要繼續慫嗎?
謝翡低下頭,緩緩嗬出一口白氣,接著自嘲般笑了一聲。
一秒、兩秒、三秒,謝翡撥弄著左手食指上的戒指,做了個深呼吸,挺直腰板。
他重新伸出手,握緊門把、往後拉開。
短短的片刻漫長得不知如何形容,病房內暈黃的光線傾灑到走廊上,和冷白的光交織在一處,暖風湧出來,謝翡朝前走了一步,對著病床上的人輕輕喊:“老師。”
“小翡?”床上的人正擦拭眼鏡,聽見聲音動作一頓,緊接著偏頭看過去,不確定地喚了一聲。
不過驚訝的情緒隻持續了極為短暫的時間,她很快笑起來,語含欣慰:“你來了啊。”
她沒有用“終於”或者“總算”,亦不是久彆的語氣,這一刹那,謝翡有些恍惚。
他仿佛回到了多年以前,他還是那個每周周末都去老師家裡學琴的小孩,背著對那時的他來說過於笨重的琴盒,登上階梯,推開門扉,在撞響的風鈴聲中,聽見老師說:“你來了啊。”
那時候,老師總穿顏色鮮麗的長裙,長發盤起,轉身會從烤箱裡端出一盤剛出爐的餅乾或蛋糕,分給她的學生們。
而現在,時光荏苒,她坐在病床上,穿著寬鬆的病號服,瘦骨如柴,臉色蒼白。
時間是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