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菀道:“姑娘想去看看嗎?”
沈妤頷首:“反正時間還早,瞧一瞧也無妨。”
車夫將馬車停到了一邊,紫菀扶著她下了馬車,便聽到外麵的喧嘩聲越來越大了。
衙門前圍著一群人,議論紛紛。
一個身材削瘦,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被圍在裡麵,看起來很是痛苦和疲憊。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有人稟告鄭薊,說好像發現了沈明汮和沈嫻的行蹤,這是件大事,京兆尹親自前去找人,到現在還沒回來。所以男子在這裡擊鼓鳴冤很長時間,都沒有人管。
過了一會,有一個衙役走了出來,問道:“你是什麼人啊?”
男子立刻道:“我是有冤要申。”
衙役道:“大人出去辦案了,還未回來,你晚一些再來吧罷。”
說著,揮了揮手,有些不耐道:“走罷,走罷。”
男子並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又擊起鼓來。
衙役指著他道:“我說你這個人,聽不懂人話嗎,我都說了大人出去辦案了,一時半刻回不來,你在這裡擊鼓隻會打擾彆人。”
男子聲音虛弱,卻透著堅定:“怎麼就這麼巧,我一來京兆尹大人就不在,彆是聽到了風聲所以故意躲起來了罷?”
衙役氣笑了:“你算什麼人,我家大人至於為了你故意躲起來嗎?我勸你還是趁早回去,彆在這裡惹是生非。”
男子冷笑道:“我倒是不知,百姓來擊鼓鳴冤怎麼就是惹是生非了?”
“我說,你這個人——”這麼多百姓在這裡,衙役不好做的太過分,“趕緊回去,趕緊回去,彆在這裡搗亂。”
男子卻是聽不進去:“我好不容易趕到京城,見不到京兆尹我才不會回去。”
衙役上下打量著他:“你不是京城人士?”
男子挺直了腰板:“我是從明州來的。”
“明州?”衙役道,“你那裡沒有父母官嗎,怎麼到京城來?”
男子道:“因為我要告的人在京城。”
周圍人竊竊私語起來,原來竟是這樣,這可就有意思了。
衙役道:“我不管你是從哪裡來的,但是大人還未回來,你就隻能等。”
說著,他轉身進去了,還不忘回頭警告道:“彆再擊鼓了。”
再敲他耳朵就要聾了。
男子神色一下子頹唐下來,坐在府衙大門口,很是無助的模樣。
因著看熱鬨的心態,圍在府衙的人都沒有散去。
有人好心勸道:“天氣冷,你在這裡坐著也不是辦法,還是先離開罷,明天再來。”
男子甕聲甕氣道:“我不吃不喝,日夜趕路,身無分文,就是為了到京城擊鼓鳴冤,我不知道要去何處。”
眾人一看,這人頭發蓬亂,衣服上也滿是泥土和褶皺,麵容也很是慘白,的確像個無處可去的人,不由對他起了三分同情。
有人道:“難道京兆尹今天不回來,你就要在這裡凍一夜不成?”
男子不說話,很是為難的模樣。
又有人好奇道:“你家發生了何事,為何要趕到京城來告狀?”
此言一出,男子立刻變得很激動:“我家主人是冤枉的,是被人陷害的,我就是拚著這條命不要,也要為我家主人討回公道!”
這句話說出來,眾人更加好奇了:“到底發生了什麼大事,你不如說說看。”
“是啊,到底是什麼冤屈,誰要陷害你們?”
“……”
男子眼圈卻是紅了,道:“我家整整三百多口人,因為被人陷害,一夜之間全部被殺了,我僥幸逃出來,趕到京城,就是為了給我家主子洗脫冤屈,將小人繩之以法!”
有人驚到:“原來你竟是逃犯?”
男子大喊道:“我不是壞人,我家主人也不是壞人,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
有人同情道:“三百多口人全部被殺,也太殘忍了罷,你家主子到底得罪誰了?”
身為一個男子,他竟然哭了起來:“我家主子雖然是個商人,可是這麼多年一直行善積德,樂善好施,造橋鋪路,可是人到中年,就因病去世了。”
他這話說的不錯,賈明財雖然愛財,但是他卻想著留一個好名聲,所以也時常做些好事,反正賈家也不缺那點銀子。
而這個男子,則是賈明財的管家的兒子丁錚,在賈明財沒死的時候,跟著東奔西跑,很受賈明財重用。後來賈明財死了,他就在賈家做了管家。趙氏並不信任賈明財留下的人,都被她娘家人代替了,丁錚覺得他被放在一個沒實權的管家之位上,是大材小用了。
事實上的確如此,依照趙氏的心思,她想將賈明財的人全部趕走,但是也要堵住悠悠眾口,所以就讓丁錚做了賈家管家,也是為了在眼皮子底下看著他,誰讓他以前那麼討好賈明財寵愛的呂巧瑛呢。
丁錚認命的坐著管家之位,實際上趙氏有自己信任的人,大事小事都和那人商議,他就是個乾領銀子的閒人——當然,月錢也很少。
隻是他沒想到,好事沒他的份,卻要跟著一起殺頭。
就在有人拿著聖旨,帶著官兵前去抄家的時候,他被人救了,那個人告訴他,隻要他配合著演一場戲,就會給他一大筆銀子,送他離開京城。可若是不答應,就會將他送去官差那裡,讓他跟著賈家人一起死。
能活命又有錢,傻子才不答應,所以他欣然同意,才會有了到京兆尹衙門告狀這一出戲。
他擦了擦眼淚,繼續道:“老爺去世後,我就跟著少主人做事。少主人秉承老爺遺誌,好好做生意,不做違背律法之事,而且還常做好事,所以賈家雖然是明州富商,但賺的錢卻是乾乾淨淨的,從未販賣過什麼私鹽。邊陲之地發生雪災,少主人二話不說就捐銀子,捐上好的物資救濟災民,從沒有以次充好。
可是沒想到,半個月前,突然有一群官兵闖入賈家,說我們販賣私鹽,捐給災民的東西也是以次充好,凍死了好多人,還拿出了所謂的證據。那些人根本不聽我們解釋,就抄了賈家。若非我那天沒在府上,也要被殺了。我眼睜睜看著夫人少爺的屍體被拖走,卻無能為力,沒想到賈家這麼多年的基業就這麼葬送了。
我不甘心賈家那麼多人無辜枉死,錢財乃身外之物,可是名聲更為重要。賈家在明州人眼中,都是積善行德的大好人,怎麼能背負上這樣大的惡名?這樣如何對得起賈家的先人呢?
所以,我想,我就算拚著一死,也要來京城告狀,為賈家討回公道。雖然這一路上,我身無分文,風餐露宿,但是我還是決定撐下來,幸好,我的身體撐到了達到京城,我急著為主人伸冤,怎麼能輕易回去呢?我就是要在這裡一直等,等到京兆尹會來。若是大家不信,可以去明州打聽一下,賈家的名聲在外,絕不是那種大惡人!”
聽他說的這麼篤定,看他悲憤的神情也不像是偽裝出來的。這些百姓的心思沒那麼多彎彎繞繞,對於丁錚的話已經相信了一大半了。
有人便義憤填膺道:“太可惡了,天下竟然有這樣的事!”
“是啊,積善行德的好人得不到好報,反而被陷害,家破人亡。”
“你說那人在京城,到底是誰啊。”
丁錚憤怒道:“那個人也是個生意人,家住京城,和我家少爺是朋友,去明州做生意的時候在賈家住了幾日。枉費我家少爺將他當成好朋友,亦沒有因為他隻是個小生意人而瞧不上他。他卻在心裡暗暗嫉妒賈家生意做的大,是明州第一富商,便想著將自家妹子嫁給我家少爺,好撈點甜頭。
我家少爺已經有了未婚妻,自然不會同意,他表麵上不在意,暗地裡卻將我家少爺嫉恨上了,認為我家少爺不給他麵子,因為愛財,他還想慫恿我家少爺販賣私鹽。賈家生意做這麼大,是在沒必要冒這樣的風險,是以少爺就婉拒了他,還委婉的提醒他不要急功近利,也不要走歪門邪道。少爺以為他聽進去了,便放了心。
少爺心善,即便知道和他做的一些生意會賠本,但為了不讓他失望,還是答應了。那天,少爺和他去酒樓一邊吃酒,一邊談生意,到了很晚才醉醺醺的回家,但生意確實談成了。少爺說相信他的人品,沒有仔細檢查。
可是沒想到,半個月後,就有朝中大臣拿著聖旨到了明州,說賈家販賣私鹽,而搜出的證據,就是半月前和他簽好的約定書,可是約定書上明晃晃的寫著,販賣私鹽的隻有賈家,沒有他。少爺這才明白,他被朋友算計了。就連捐贈給災民的物質也被人調換了,而指證他以次充好的人,就是少爺信任的趙管事。
他想申辯,可是那些人根本不給他機會,就殺了他,就連雞犬也沒留下。我眼睜睜看著少爺和夫人被殺死,隻能先吞下這口氣。我渾渾噩噩的離開賈家,卻是發現了趙管事的蹤跡,原來他也逃了出去,而且還和一個男子偷偷摸摸見了麵。那個男子我認識,就是對我家少爺虛情假意並且陷害他的好朋友賀勇銘。
我這才知道,原來趙管事早就和賀勇銘勾結了,裡應外合聯起手來陷害我家少爺。我悄悄跟著趙管事,發現他帶著賀勇銘去了一個彆莊,裡麵竟然是趙管事偷偷轉移的賈家的財產,兩人商議著一分為二!枉費我家少爺這麼信任他們,他們竟然會做出這麼卑鄙無恥的事!少爺被殺死了,有冤無處說,我隻能替少爺來喊冤,求京兆尹大人還賈家一個公道!”
因為憤怒,他臉色漲得通紅,眼淚也流的更洶湧。一個大男人,哭成這樣,使得大家更相信他的話了。
有人道:“下旨抄了賈家的是當今皇上,你在京兆尹衙門擊鼓鳴冤也沒多大用處啊。”
丁錚苦笑:“我隻是個遠離京城的普通百姓,如何能見到天子,也無法告禦狀。我想京兆尹大人是京城的大官,應該能見到皇上,也許會將我的冤屈稟告好給皇上,所以我隻能出此下策。”
人群中驚歎聲、唏噓聲此起彼伏,大家聽得直搖頭。
這家人實在是太可憐了……
丁錚又道:“但我還是擔心,賀勇銘和趙管事發了一筆橫財,現在有的是錢,隻怕會賄賂京兆尹,屆時我的冤情如何上達天聽?”
人群中立刻有人道:“我們這麼多人都看到了聽到了,京兆尹不敢收受賄賂。害死這麼多人,若是這都能逃脫,這天底下還有沒有王法了?”
“對,天子腳下,怎麼能允許發生這樣的事呢?若京兆尹以公謀私,我們也不答應!”
“對,所以你放心告狀就是,若京兆尹故意徇私,我們為你作證……”
丁錚剛擦了眼淚,又是熱淚盈眶:“謝謝你們了,你們真是好心人……”
一個千裡迢迢來京城告狀的人,因為他們幾句義憤填膺的話感動的落淚,他們突然覺得很驕傲,越發覺得賈家就是被人栽贓陷害的。
他們一定會繼續關注這件事的。
丁錚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多謝各位,多謝各位……”
很多人都道:“你這是做什麼,快些起來罷……”
丁錚卻是哭得更厲害了。
京兆尹對麵的酒樓,紫菀掀開簾子,吃驚的看著這一幕:“怪不得今日姑娘不願回府呢,這熱鬨果然是出人意料。”
沈妤伸出纖纖手指,親自倒了一杯酒。雅室裡立刻飄出清甜甘冽的香氣,是梅花和雪水的味道。
她拂了拂寬大的袖子,笑容恬柔道:“是啊,的確是一出好戲。”
紫菀道:“可是奴婢還是不明白。”
沈妤呡了一口茶:“不明白什麼?”
“不明白您為何要讓這個叫丁錚的男子誣陷兩個不相乾的人,您的目的,不是……”
“是啊,我的目的的確是二叔。”
紫菀更疑惑了:“可是丁錚為何不直接指認二老爺?”
“一個遠離京城的人,和沈家二老爺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若突然指認朝中二品大員,這才會惹人懷疑呢。”
一道清朗的聲音響起,沈妤微訝,回頭望去。
卻是一臉笑意的鬱珩,鬱珩也一瞬不瞬的望著她。
他仍是一身白衣,美如冠玉,明明是這般低調內斂的打扮,卻像是斂儘了所有的光華。一雙清潤的眼睛似是流動的清泉,幽深而清澈,對她的情愫毫不掩飾,一眼就可看見。
被這樣一個好看的男子望著,即便她再鐵石心腸,也覺得有些臉紅。
紫菀和蘇葉麵麵相覷,紛紛低下頭去。
過了一會,沈妤才平靜的道:“殿下是怎麼進來的?”
鬱珩拿過酒杯,倒滿一杯酒,修長的手指在她麵前晃過:“這是我的地盤,我自然有特權了。”
沈妤微怔,然後笑了:“原來,歸雲閣是殿下的產業。”
鬱珩目光含著幾分不可察覺的寵溺:“你若是喜歡,也可以變成你的。”
沈妤笑容淺淡:“殿下說笑了。”
鬱珩歎息一聲,早就知道她會這麼說。
沈妤道:“殿下來此有何貴乾?”
鬱珩微微蹙眉,將她酒杯的酒倒了,重新為她斟滿滾燙的熱酒:“和你一樣,也是來看戲的。”
沈妤笑道:“殿下怕是來晚了,今天這場戲,好像要落幕了。”
鬱珩眉眼溫和:“今天這出戲我是沒有看完整,但是前幾日火燒美人那場戲,我可是全看見了。”
沈妤心神微動:“殿下那日去了粥棚?”
鬱珩狀若無意道:“是啊,我以為你也會在。”
他全程看完了傅檸被火燒,是不是證明他在那裡等了許久?不知怎麼,沈妤越看越覺得他的眼中有幾分幽怨,莫名的心虛。
畢竟,她可是在火燒美人前一天見過紀晏行。難道鬱珩是聽聞她見了紀晏行,所以才在第二日去粥棚?
沈妤微微一歎:“前一天施粥的時候發生些許不愉快的事,所以第二天我沒有去施粥。”
說完這句話她也被自己驚到了,她竟然會向鬱珩解釋,她有必要向他解釋嗎?
原本鬱珩有些鬱悶,聽她這麼說,心情好了些。他唇角微勾,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