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救下白家的那個孩子之後,便知道自己會為此付出代價,隻是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個代價,竟然這般重。”
重到讓他的子女與他決裂,甚至為此送了性命。
蕭伯信道:“十六年前,天子查明出兵蠻夷大敗而歸乃是白家所致,天子龍顏大怒,欲將白家滿門抄斬祭奠枉死的英魂。但白家在雍州城經營數百年,威望極高,非一般世家,為提防白家抗命,私通蠻夷,天子命我帶兵前去雍城,務必將白家人全部拿下。”
“我雖為四鎮之首,列侯之最,但固守南方,與海賊作戰,對於北方戰事知者不多,隻以為事情如天子所言那般,便全副武裝,督軍開赴雍州城。”
“我想著白家多半不甘束手就擒,此去雍州,必有一場大戰,然而讓我意外的是,白家竟絲毫沒有反抗,解甲棄劍,迎我入雍州城,並將事情原委對我道出,求我向天子覲言,此敗並非白家之過,白家是受了旁人的算計。”
說到這,蕭伯信聲音微頓,閉了閉眼,手指微微揉著眉心。
蕭伯信道:“我雖與白家一南一北,素無往來,但也知白家百年為大夏賣命,最是忠君愛國,更何況,白家女郎乃是當朝太子妃,白家斷無私通外敵謀害大夏的道理,便寫了一封急報,派人送至華京城。”
然而華京城傳來的消息,卻如一盆冷水般潑在他身上,直將他澆了個透心涼——太子見白家事發,竟兵指華京城,公然逼天子退位讓賢。
萬幸他出發之前,曾擔心他若對雍州城用兵,會有圖謀不軌的藩王對天子不利,便留下一部分軍隊鎮守鈞山,以備不時之需。
太子並不知道這些兵馬的存在,兵變逼宮沒多久,便被趕來的將士們拿下,被天子親手斬殺。
經曆此事後,天子再聽不得任何人為白家說情,一日連下數道敕命,讓他提白家頭顱來見。
往事湧上心頭,蕭伯信眼底閃過一抹不忍,惆悵道:“白家亦知此事再無回轉之地,又不願與我為戰,便寫下血書一封,讓我麵呈天子。寫完血書後,白家滿門慷慨領死。”
那年大雪紛飛,雍州城滿是白色,唯有白家人的血觸目驚心,像是無聲在質問蒼天一般。
“白家滿門忠烈,同為沙場宿將,我終歸不忍見白家落得如此下場,便留下了白家最小的兒郎,對外隻說是自己的外室子。”
蕭伯信說道:“我為他取名飛白,是告訴他,大雪紛飛,白家飛來橫禍,要他長大之後,為白家查明真相,還白家一個清白。”
“我將飛白帶到家中,阿衡與我大鬨一場,便搬出府去,我心中難過,但仍不敢將飛白的身份告訴她。”
——私藏罪人之後,是夷三族的大罪。
“後來北海戰事又起,我即將帶兵出征,更是不敢將飛白的事情告知阿衡,隻想著阿衡乃天子親封的鄉君,又有著我這樣的父親,縱然搬離蕭家,也不至於被旁人欺負了去,可哪曾想,我這一去,便再也回不去了。”
蕭伯信聲音低沉:“是我害了阿衡。”
“我查到有人要我戰死北海,便知我收養飛白的事情被他人得知,而那個人,便是陷害白家的幕後主使者。為了引那人現身,我將計就計,設計讓自己死在海上。但那人實在狡猾,竟將你舅舅的性命謀了去。”
想起自己唯一的兒子,蕭伯信虎目微紅,低聲說道:“你舅舅死後,我越發謹慎,不敢與你母親聯係,唯恐你母親得知真相後,亦被藏於暗中的他所加害。”
“我心中懷疑此事乃新任太子所為,奈何沒有證據,便偷偷傳信飛白,要他留意太子的動作,並讓他看好阿衡,莫讓阿衡遭了太子的毒手。”
“哪曾想,我的這封信,竟成了阿衡的催命符。”
蕭伯信長歎一聲,說道:“我不是一個好父親。”
他的目光落到垂眸不語的未央身上,又補了一句,道:“更不是一個好外祖父。”
未央道:“外祖父亦有身不由己之處。”
同為沙場宿將,白家人的遭遇,怎會不讓外祖父生出兔死狐悲之心?留下蕭飛白,實在再正常不過,可後來因蕭飛白而牽扯出的許多事情,便不是外祖父所能控製的。
未央問道:“後來呢?後來又發生了甚麼?”
蕭伯信答道:“那封信引起了太子的懷疑,儘管那封信是我以托孤口吻寫給飛白的。”
“太子懷疑阿衡亦得知當年之事,便對阿衡下了手,飛白那時仍在雍城邊關查探當年真相,返回華京城時,阿衡已經遭了太子的毒手。”
講到這,蕭伯信聲音頓了頓,又飲了一口茶,方道:“幸而我一心腹之人的母親是南疆人,他幼年之時也曾修過蠱術,解了阿衡所中的蠱毒,將入土為安的阿衡偷偷帶出,漂洋過海來這個地方找我。”
“隻可惜,阿衡所中的蠱毒實在霸道,他隻能解去一部分,故而阿衡直至今日,思維都不大清醒,隻記得我剛將飛白帶回來的事情,至於後來的事情,她全然想不起來了,隻以為自己仍是十五六歲。”
未央雙手捧著粗製的茶杯,接道:“或許並不是蠱毒的原因,而是母親後來的日子過得太苦,所以她才不願意想起,隻當自己永遠十五六,是外祖父最為寵愛的女兒,無憂無慮的蘭陵鄉君。”
蕭伯信眸光微沉,緩緩合上雙目,道:“都是我的錯。”
“是我對不住阿衡,更對不住你。”
“這不是外祖父的錯。”
未央輕輕搖頭,說道:“這是太子之過,天家奪嫡之禍。無論是秦家,還是白家,又或者我們,不過是被殃及的池魚罷了。”
蕭伯信長歎,睜開眼,看了又看麵前的未央,道:“你能想到這一層,必是吃了很多苦。”
未央輕輕一笑,道:“都過去了。”
“而今我找到了外祖父,那些苦便沒有白吃。”
蕭伯信麵上有一瞬的猶豫,斟酌片刻,說道:“未未,而今南方海賊大多被我剿滅,所剩不多的海賊難成氣候;北方雖連損秦家白家兩大武將世家,但天水薑家仍在,有他們鎮守雍州城,則無需擔憂蠻夷之禍。”
當年之事,他隻與未央說了一半——他假死遠走海外,並非隻因太子一人。
太子剛剛被封為儲君,哪有這般大的力量,逼得他一個列侯之最的鎮南侯假死逃生?
蕭伯信垂眸,說道:“大夏外患已除,隻餘朝中藩王內鬥,我這把劍,與到了該束之高閣的時候。我為大夏征戰多年,卻落得如此下場,追究原因,不過是天家奪嫡所致。未未,人活一世,功名利祿不過是過眼雲煙,難得糊塗,方能保全家人。”
“我此生不想再涉足中原,隻想在海島之上,與阿衡平靜過日子。”
“你若喜歡這兒,便留下,若不喜歡,便還回到華京。”
蕭伯信掃了一眼仍在昏迷中的何晏,繼續道:“你既然得知了飛白與何晏的身份,想來此時的你,早已不是最初孤立無援的你。”
“這樣的你,縱然離了我,也會過得很好。”
未央看著麵前熟悉又陌生的外祖父,心中一片悲涼——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
有些話,外祖父縱然不說,她也能猜得到。
“我沒有外祖父這般好的涵養,更沒有外祖父這般大度,看著親人一個個遭遇毒手,還能一臉平靜龜縮一隅。我所經曆的苦難,必要一一討回來。”
父親對她的百般算計,恨不得要她的性命,來獨吞母親留下來的家產,顧明軒負心於她,又對她百般作踐,晉王將她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後快,一切的一切,她該如何平靜麵對?
上一世她絕望慘死,而今重活一世,她要的,不僅僅是給自己討回公道。
未央抬眸,看著蕭伯信,繼續道:“太子雖然死了,可當年之事尚未大白,舅舅的無辜枉死,外祖父的假死避世,母親的瘋瘋傻傻,這些年的我的渾渾噩噩,豈是外祖父的一兩句話,便能讓我放下的?”
“外祖父不願回中原,我不敢勉強,左右我生來便是六親無靠的命格,我一個人生活了這麼多年,再自己一人走下去,也沒甚麼。”
說到最後,未央聲音微啞。
她要的,從來不是旁人護著她,她想要的,不過是她一個人走累了的時候,旁人借給她的一個肩膀,讓她安歇片刻,整妝之後再出發。
可惜一直沒有。
她的父親對她百般算計,恨不得要了她的性命獨吞母親留下來的家產。
她的母親早已不記得她是誰,她的外祖父知道她一個人分外艱辛,也不會同她一起回去,做她半刻鐘的依靠。
她一直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直麵人生路上的暴風雨,儘管她不過十五六歲,正值少女不知愁的年齡,她也有這個年齡應有的柔軟與天真,她也曾期待過,家人的片刻溫暖。
未央垂眸,淚水無聲滑落。
蕭伯信張了張口,似乎是想說甚麼,但最終甚麼也沒說出來,隻是道:“未未——”
他的聲音剛落,茅草屋裡突然響起一個男子虛弱的聲音:“夫人。”
“你還有我,便不是六親無靠。”
作者有話要說:何晏:我會永遠護著你啊QAQ
蕭伯信:一邊去,我自己的外孫女自己護,,,m.....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