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霞漫天,雲卷雲舒。
浮生偷得半日閒,眼睛一眯就是黃昏將近。
江一樓躺在屋簷上,叼著一片綠葉,眯著眼睛聽耳邊響起的鳥啼蟲鳴。仿佛忘卻了心中所有的煩心事,隻餘下此時山野趣味。
可偏偏有人喜歡用煙火氣來打破。
“師兄,吃飯了!”蕭潛從廚房裡麵端出了一盤菜,途徑此處的時候向上喊了一聲。
江一樓沒有反應。
蕭潛無奈地笑了笑:“我特地去山下買了一壺好酒。”
這下,上方才傳來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來了——”
蕭潛的手藝還算不錯,搗騰出來了滿滿一桌子的菜,樣樣都是色香味俱全。擺在院子裡的桃花樹下,煙火氣與桃花香縈繞在一起,能飄出去一裡地。
江一樓撩起袍子坐了下來,夾起一筷子清口小菜嘗了嘗:“小潛,如果日後你在修真界混不下去了,還可以去當個廚師,我一定捧場。”
蕭潛給他斟滿了一杯子的酒,笑道:“那要多謝師兄捧場了。”
“嗯……”江一樓拿起酒杯聞了聞,“二十年的桃花釀,不錯、不錯。”
正巧一片桃花落於杯中,將透明的酒水染成了淡淡的紅。
江一樓抬手,淺嘗一口杯中酒:“此情此景,倒是迎合了這一句‘桃李春風一杯酒’。”
清風刮過,紛紛揚揚的桃花落下。
“我聞到了一股味道。”江一樓突然道。
蕭潛有些發愣:“什麼味道?”他嗅了嗅,隻有一股子的桃花香。
“我聞到了……”江一樓笑了笑,“一股殺氣。”
破舊的院子裡麵一片安靜。
遠遠可以聽見悉悉索索的蟲鳴聲,除此之外,還有……紛亂的腳步聲。
有人在往這邊走來,不止一個。
蕭潛也聽見了:“是誰?”
上衍宗地處偏僻,平時難得見生人經過,怎麼突然會有這麼多人前來?
蕭潛想了想,起身到圍牆處張望了一眼:“是天衡宗的人,師兄,來了好多天衡宗的人!”
他們手持兵器,列隊走來,看起來來勢洶洶,並非善意。站在最前麵的領頭人,還是一個老熟人——慕容景。
“不……”江一樓轉動了一下白瓷酒杯,嘴角噙著微笑,“是找死的人。”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儘,輕歎一聲:“找死,也不知道挑個好時候。”
蕭潛剛剛已經在謀劃著怎麼逃跑了,回頭一看,卻見江一樓拿起劍要從正門走出去,他趕緊追了上去。
“師兄!”千萬彆衝動啊!
他趕緊撲上去拉住了江一樓的衣角:“師兄,他們人多,我們還是先避一避吧。”
江一樓回頭,對上了小師弟焦急的臉,心中不免歎了一口氣。
這小師弟什麼都好,就是太愛擔心了一些。
“避什麼?”他輕輕一笑,眉間像是染了春意,“小潛,我告訴你——”
“劍者,本就是迎難而上,遇強則強。退了,就輸了。”
蕭潛一怔。
“你要做的事情,比這艱難萬千倍,你現在可以退,難不成……你要退一輩子?”江一樓拍拍他的手背,“在這裡等我回來。”
蕭潛慢慢地鬆開了手:“師兄……”
“今天允許你喝酒。”江一樓轉過身,朝著門口走去,遙遙傳來他的聲音,有些不真切,“不過慢著點喝,等我回來,我們對月相飲。”
如果周燕晴在此,必定會說:大師兄這人,外表看起來散漫不羈、沒個正形,但實則骨子裡最傲,寧可你幫他收屍,也不會避戰而逃。
所以,清霄宗中,鮮少有人喜歡江一樓這個性子,表麵尊敬,但心中不知怎麼腹誹。
不過歸根結底,隻是普通人對天才下意識地疏離、羨慕罷了。
若是有人問周燕晴,為何你怎麼不討厭江一樓。
那她必定會恬不知恥地說:因為她也是天才。
鴻鵠相伴遨遊,螻蟻豈知其中風采?
現在,同為天才的蕭潛看著江一樓的背影,似乎明白了什麼。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坐回了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嘗試著喝了一口。
又辣又嗆,但是……爽快,修真之途,亦是如此。
*
此次,清霄宗各峰有實力的弟子全都出動了,加起來將近兩百人。
一行人浩浩蕩蕩,走在了鄉間的小路上。
領頭的慕容景看著眼前的一處破舊院落,不免露出了驚愕之色。
原來……這就是上衍宗?比想象中的要破、要窮。
一旁的弟子發出了一聲嗤笑:“莫不是走錯了。”
“就是,我還不知道我們天衡宗邊上還有個破院子,這荒郊野嶺的,怎麼住人啊?”
有一向看慕容景不順眼的弟子話中帶刺:“這破院子裡麵出來的人,也能贏下慕容師兄,看來是人不可貌相,大家可千萬小心啊。”
此話一出,人群中立即爆發了一陣哄笑聲。
天衡宗派係眾多,這些弟子都不是一條心的,隻是礙於宗主的命令才聽從慕容景指揮,心底不知有什麼打算。
慕容景麵色陰沉,再也不複之前翩翩君子的模樣,他扭頭看向這群弟子,目光掃過之處也隨之安靜了下來。
“誰有異議,大可現在就回去。”
剛剛還在交談的弟子,一個個都安靜如雞。
慕容景冷哼了一聲,這才朝著那座破敗院落走了過去。
吱嘎——
還未走到院子前,就見麵前的木門緩緩打開。
一道身影從中走出。
他腳踏暮色而來。
“這麼熱鬨?”
那人的臉上帶著笑,一雙眸子映著萬千星辰,似乎沒有將一群人看在眼中:“我還從來不知道……找死還要帶個伴的。”
在麵對江一樓的目光之時,慕容景有些退縮,但他馬上想起身後還有眾多弟子,一時間又有了底氣。
“今天是你的死期。”慕容景上前一步,“把絕世劍譜交出來!”
江一樓一愣。
他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什、什麼,絕世劍譜?”
“你們沒搞錯吧?”
“當年天衡宗與上衍宗同為一宗,分宗之時,落下了一本絕世劍譜,今日前來……”慕容景沉聲道,“取回劍譜,將兩宗重新合為一宗!”
“什麼?”江一樓又感覺自己聽錯了,“難不成……你們想要改拜入我們上衍?”
他掃過一群弟子,“嘖”了一聲,挑剔道:“你們資質太差,不收。”
“你!”
慕容景咬牙切齒:“死到臨頭還在嘴硬,結陣!”
一聲令下,身後天衡宗弟子變換腳步,站到了一個特定的位置。四周靈氣都被引動,灌入陣法之中,劍氣吞吐其中,在醞釀著毀天滅地的一擊。
這是天衡宗的劍陣——萬劍瞬殺陣,陣成之時,足以斬殺元嬰期的修士。
“我有時候真不懂你們。”
狂風吹過,烏發紛飛。他的眼中沒有這群天衡宗弟子,更沒有這絕世殺陣——隻有那一輪新月。
江一樓歎了一聲:“殺人二字,無非手起劍落,要找這麼多理由做什麼?庸人自擾。”
“我殺人時,從不找理由。”他透過人群,看向了陣法中心的慕容景,“就像……我現在要殺你,想殺就殺了。”
江一樓迎風而行,毫無畏懼地走入陣法之中。
“絕世劍譜?那就讓你們知道,什麼才是劍!”江一樓看向了右手持著的劍,聲音輕柔了下來,就像是情人間的曖昧低語,“什麼……才是我上衍的劍。”
慕容景站在陣眼之中,明明百劍環繞,是最安全的地方,可他卻心頭突地一驚,冒出兩點冷汗。
“快!”他催促道,“出劍!殺了他!”
眾位天衡宗弟子同時出手,淩厲劍氣凝聚成一線,猛地劈向了江一樓。
“借——上衍第一百二十任宗主徐清河,春風劍一用!”
天地間,那破舊小院中莫名傳來“鋥”的一聲。
江一樓站在原地,直直看著從天而降的劍意,對之揮出了一劍。
狂風驟止。
那淩厲的劍氣緩緩落下,本應該直接將人碾壓成肉泥,可剛剛觸及江一樓的鼻尖,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而慕容景,感受到了一股柔和的春風。
就像是剛抽芽的柳枝在春風輕輕搖晃,如母親溫柔的手,輕輕地拂過了麵頰。
慕容景有一瞬間的失神,然後又被數聲慘叫給驚醒。
他急急看去,陣法外圍,十幾個弟子倒在地上翻滾,口中發出淒厲的叫聲。
“春風溫柔,亦可殺人。”
江一樓的指腹緩緩劃過劍鋒,一道翠芒流轉,又很快地消失在了指尖。
“重新結陣!”
慕容景連忙指揮。
剩下來的弟子腳步挪動,將露出的缺口補齊,再一次形成一個陣法。
“出劍——”
能擋住第一劍,難不成還能擋住第二劍、第三劍?
“江一樓,你當你是誰!”慕容景壓住了心中的寒意,強撐著說,“這可是……萬劍瞬殺陣!沒有人可以活著出陣!”
江一樓緩步向前,無視了冰冷的殺意與淩厲的劍光。
劍尖指向下方,在地上劃出了一道長長的痕跡。
“借——上衍第一百二十八任宗主周思危,困龍劍一用!”
一聲龍嘯,貫徹天地。
麵對此劍之人,根本提不起抗拒的心思,也擋不住這一劍,紛紛被這劍氣吹起,如同斷了線的風箏一般倒飛了出去,讓出了一條大道。
站著的天衡宗弟子隻有一半。
剩下的弟子不免心生懼意,看向了中心的慕容景:“慕容師兄……”
慕容景握劍的手微微顫抖,但還是咬牙:“繼續!”
不能……不能退……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已經沒有反悔的可能了!
慕容景雙目赤紅,恐懼到了極點,反倒是張狂地笑了起來:“江一樓,你還能借什麼劍,乾脆一起借了吧!”
“好像是沒有劍可以借了。”江一樓有些困惱地歎氣,“有點麻煩……”
慕容景聞言,心頭一鬆:“無計可施了吧!眾弟子,出劍!”
淩亂地劍陣中凝結出了數道劍氣,這是他們拚儘全力的一擊,反倒比前兩次更加氣勢磅礴。
劍氣從四麵八方而來,將身處劍陣中的江一樓圍繞了起來,無處可逃、無處可避。
不知何時,雲霞散去。
夜色如墨,萬裡無雲,星疏月朗。
“可惜。”江一樓上前一步,月光恰好掠過他的肩頭,“我還有一劍。”
“上衍第一百四十二任宗主江一樓,風月無邊——”
慕容景隻覺得眼前一晃,便什麼都看不見了。
隻有月色冷清。
在這生死一瞬間,他竟然走神了,突地想起他這一輩子,都未曾見過如此風流的月色,也從未見過如此的絕色。
一點冷意在胸前彌漫了開來,帶著絲絲血腥味。
慕容景眼中依舊倒映著無邊月色,麵容平靜,看不出一點痛苦的痕跡。隻是他的身體卻轟然倒下,再無聲息。
“你當我是誰?”
血珠從劍鋒滾下,一滴滴,落在地上,瞬間就被泥土吸收,隻留下一個黑色的印記。
江一樓沒有看這些天衡宗弟子,更沒有看倒在地上的慕容景,而是看向了掛在蒼穹上的冷月。
“我可是……”
重月劍尊,江一樓。
*
天衡宗向南,南去十萬八千裡。
千年不化的雪山上,睜開了一雙蒼老的眼睛。
“怎麼會!”鶴發童顏的老人站了起來,抖落了身上的積雪,“重月劍——”
話音未落,他就消失在了原地,再次出現之時,他來到了一處山穀之中。
這山穀著實古怪,山峰聚攏,像是一個倒扣的碗,將山穀遮擋得絲毫不漏,連一點光芒都無法進去其中。
在一片黑暗中,一柄劍斜斜插在山穀中央,散發著淡淡的月光。劍身上纏繞著無數漆黑的鎖鏈,與山峰相連,此時正因為劍身的震動,而發出叮叮當當地聲響。
“宗主。”一個漆黑的影子上前,恭敬地說,“不知為何,重月劍莫名震動。”
這鶴發童顏的老人,正是清霄宗新上任沒多久的宗主,名為遊泰真人。他看著山穀中心的重月劍,麵色陰暗:“江一樓……未死!”
這重月劍是江一樓的本命劍,若是他身死,重月劍就如同燒火棍一般,等待著下一位主人,而現在重月劍震動,自然是江一樓未死。
黑影不解: “白清夜說親眼見江一樓落入斷情涯,這斷情涯深不見底,江一樓又修為全失,應當是屍骨無存了。”
“廢物!”遊泰真人大罵了一聲,“這白清夜就是個廢物,若不是和他做了交易,早就殺了了事了!”
“宗主息怒!” 黑影的頭更低了一些,“既然江一樓沒死,再殺一次就行了,宗主又何必動怒?”
遊泰真人冷笑:“說得容易,經過這一次,江一樓早有防備,不可能再這麼容易得手了。”
“更何況,若是被他知道,安瑤真人的死並非意外。”遊泰真人閉了閉眼,“那我們在清霄宗的謀劃,全都完了。”
黑影猶豫地開口:“那江一樓再怎麼天才,也不過是一個小小弟子……”
“你懂什麼!”遊泰真人打斷了他的話,“他是近千年來,最有可能成聖之人!”
“那……”
遊泰真人眸光陰狠:“傳令下去,不惜所有代價,獵殺名為‘江一樓’之人!”
*
江一樓再次坐回桌前,劍刃帶血,飯菜尤有香味:“倒酒。”
蕭潛給他倒了滿滿一杯。
江一樓拿起酒杯,一應而儘:“好酒,再來!”
酒剛入喉,江一樓的臉色飛快地紅了起來。蕭潛還以為是喝醉了,還沒勸他少喝一點,就見他“哇”得一聲,吐出了一口濃稠的鮮血。
蕭潛眉心一跳:“師兄?”
“沒事。”江一樓嘴角帶血,眼中留笑,“再來一杯。”
蕭潛沒有辦法,隻得再給他倒上一杯。
江一樓一邊吐血,一邊將杯中酒飲儘:“咳咳……我很久,沒有這麼暢快了……”
他喝了一杯又一杯。
最終手指無力,酒杯脫落,“哢嚓”一聲摔成了數瓣。
“不喝了。”江一樓一甩袖子,站了起來,腳下踉蹌了一下,還好蕭潛及時地扶了一把,才沒有倒下。
喝了這麼多酒,吐了這麼血,江一樓的眼睛還是亮得要命,幾乎遮蓋住了天邊的月光。他抓住了蕭潛的手,整個人靠了上去,窩在了他的懷中。
蕭潛聞到了一股酒味。
平時在酒肆中,他也聞到過喝醉的人,身上的酒味濃鬱,令人作嘔。可到了江一樓的身上,他隻覺得酒香混著一股冷香,好聞得要命。
“我們走……”江一樓趴伏在了蕭潛的肩膀上,無力地說。
蕭潛還以為他是喝醉了,糊弄道:“好,我們這就走,先回去睡覺。”
“不。”江一樓湊到了蕭潛的耳邊,吐納中帶著醉意,但聲音卻是清明的,“這裡不能待了,我們現在就走。”
蕭潛一激靈,明白過來江一樓還是清醒的,說得也不是醉話。
“可是……”他有些迷茫,“這裡是我們宗門,離開了以後,能去哪裡?”
“不用擔心,這座院子有陣法,一般人進不來。”江一樓眯著眼睛,緩緩道,“有兩個選擇,一是一輩子龜縮在裡麵,二是……”
蕭潛毫不猶豫地做出了選擇:“師兄,我和你走。師兄等我片刻,我現在就去收拾東西。”
江一樓輕笑了一聲:“正好,以你的修為,還需要去磨練一番。”
他看向了蕭潛忙碌的身影,靠向了院子中的桃花樹,夾住了一片桃花送到口中,咀嚼著有些苦澀的花瓣。
“至於去哪裡?”他看向了南邊,聲音幾不可聞,“先去斷情涯……”
“替我收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