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生得不討厭。
玉麵修唇,腰佩長劍,英姿勃發。
可扶璃卻眯起眼睛,隻覺陽光耀眼,令人恍惚。
她問了他一個問題。
“……母螳螂在與公螳螂拜堂後,會將公螳螂吃下肚去。”
“你覺得,是被吃的傷心,還是吃人的傷心?”
男修搖著扇子,好笑道:“自然是被吃的傷心。”
女子聲帶呢喃:“可我覺得,是吃人的傷心。”
她麵色恍惚,露在巾紗外的一雙眼如夢如霧,似盈滿了傷心。
隻看得男修心中一蕩,正欲說什麼,卻見那女子眼突含妖冶,望著他滿是戾氣。
“我是妖,仙士可願被吃?”
男修臉色煞白,拔腿便跑。
女子咯咯咯笑,聲音軟和也不知在與何人說:
“……你瞧,這世上就你一個傻子。”
***
第二日。
宗內張燈結彩,熱鬨非凡。
守門弟子穿著門派下發的緋衣,一臉喜慶地在山門迎客。
等又一波客人過去,一人忍不住擦了擦額頭的汗。
“今日這人可真多。”
“那可不?嗣音長老與洛宗主的結璃大典,三宗十二門裡誰敢不給點麵子?你沒看太清峰下事堂的禮物都堆成山了麼。”
“這倒是,不過這場大典花費也不少……”
門人開始曆數起大典時用到的器具,結親時的鸞車,甚至接待的水酒……
“洛宗主有錢!七寶宗富得流油,說起來,太清道人坐關多年不出,也不知今日會不會出關為這大弟子主持大典……“
“這等事哪裡是我們這等小弟子得知…”
說起太清道人,就難免要談及太清道人的幾個徒弟。
說起來太清道人的師徒運也是差到極點了,收的徒弟一個個死的死、傷的傷,這些年隕落的隻剩下一個大徒弟,也就是今日舉辦大典的嗣音長老。
而曾經十分熱衷收徒的太清道人傷透了心,此後千年再未收過任何一個徒弟。
“可我聽說,道人還有個關門弟子在外?”
“關門弟子?我怎麼從未聽說。”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傳聞中道人的二徒弟可比現在的嗣音長老還厲害,是當年三宗十二門裡的翹楚,一柄昆吾劍殺得同屆無敵手,就是現在的靳楚大師兄都多有不及,聽聞其形貌…”說話弟子露出一臉向往,“更是驚華絕代,隻是這位師兄…\
他壓低聲:“在和道人的關門弟子拜堂後,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是啊,再之後道人的關門弟子也離開了門派,這一千年從未歸來,也不知…現在還在不在。”
一人唏噓,一道劍柄飛來,敲了他們腦袋一人一記。
“不好好守門,廢什麼話!”
一穿著黃衣的女子憑空出現。
“吉香師姐!”
守門弟子忙行禮。
黃衣女子哼了一聲,嘴角旁深深的法令紋讓她看起來十分酷冷:“好好守門,莫要墮了我無極宗名頭。”
“是!”
幾人凜然。
吉香師姐可是他們弟子堂如今最凶悍的授課前輩,幾人都在她手下吃過虧 ,此時不敢回嘴,個個乖巧地像個鵪鶉。
吉香訓完人,忍不住往山門外看了一眼,暗歎口氣:也不知這次,阿璃會不會回來。
若回來……
她摸摸自己眼角的紋路:她都老了啊。
想著,又往山門外看了一眼,才邁步離去。
山門弟子等她一走,忍不住舒了口氣,一人拍拍胸脯:“吉香師姐可越來越凶了…”
“好了,少說兩句,免得師姐聽到將你們踢到萬溪淵去。”
眾人一凜,果然不再聊天,規規矩矩地候那接待。
這一接待,便從辰時接待到未時。
來賀之人越來越少,時已近黃昏,彩霞漫天之際,山門前嫋嫋行來一女子。
那女子一襲白衣如雪,腰佩銀劍,唯有裙邊與發間隱見一點紅。
初時不見容,隻覺曼妙。
等到近前,那人抬眸,朝他們一笑,眾人心中不由一蕩。
淩寒絕豔,猶似暗香來。
“勞駕,”素手拈了一紅帖遞到麵前,“驗一驗。”
與紅帖一同遞來的,還有一無極宗身份牌。
守門弟子在一股非蘭非雪的清香裡,將那身份牌接過,檀木製,上麵一點氣息流轉,刻字:
[太清峰,扶璃。]
太清峰,扶璃?
守門弟子看了看木牌,又看著麵前綺豔緋霏的女子,麵露恍惚。
“仙子是…”
女子朝他一笑,那笑陡然綻放,便似萬層雪裡盈盈一朵蓮,清豔綺靡,一綻即收:“太清真人門下五弟子。扶璃。”說著,她往木牌裡打入一點氣息,那木牌亮了亮,便熄下去。
這便是過了。
弟子怔怔將身份牌還去,就見那女子又是一笑,接了牌子,大步踏入門中。
另一弟子怔怔看著,突然道:“那便是傳說中太清道人的關門弟子?當真是…”
“一任群芳妒…”
“草木之盈,銀霜之寂,融於一體…”一人道,“你們難道沒發覺,這位師姐打入木牌中的氣息…”
“是不太對,倒像是…妖力?”
“啊,我想起來了,門中一直有個傳聞,說傳聞中的扶璃大君,出自我無極,這位師姐也叫扶璃…”
眾人麵麵相覷,麵露駭然。
外界散修不知,但三宗十二門修士人人皆知,妖獸難修,可一旦成為大妖,必有天賦神通,極為強橫,為一方霸主,便是宗門內不世出的大佬聯手都未必能及,現在傳聞中的扶璃大君竟然是太清道人的弟子…
這時,扶璃已經走到了太清峰。
千年未歸,太清峰依稀如昨。
隻是那半山腰的綠,被滿目的紅色所掩,清冷被滌蕩一空,變得熱鬨喧囂。
扶璃站在山腳仰頭往上看,麵前似乎出現了那漫山遍野的黃色花絮。
在那黃色花絮裡,一條紅綢從山腳通到峰頂。
曾經,她也是在這拜過堂的。
這時,一位滿頭白發的修士攔住她:“這位…”
他驚疑不定地看著她:“扶璃仙子?是扶璃仙子麼?”
扶璃注視著麵前人,隻覺那雙眼睛有些熟悉。
老者斂袖朝她便是一禮:“仙子恐怕不記得我了,我是朝雲師兄府邸的那個小童,還給您買過許多冰碗的。”
“啊,是你。”
扶璃看著麵前的老者,他已經老得看不出原來模樣了,須發皆白,滿目風霜,再不見曾經的天真童稚。
“仙子一點都沒變。”
老者一臉唏噓,望著麵前嫋嫋如煙的女子,心底卻不由浮現出另一個人。當年讓整個修界都驚豔的白衣公子,如今也不過是一抷黃土。
世事無常,他老了,仙子卻還是原來模樣。
“仙子,請。”
老者肅穆起麵龐,讓出上山的路。
扶璃頷了頷首,上山。
時已儘黃昏,風過處,掛著紅綢的綠樹隨風搖曳。
她未直接去舉辦大典的峰主府,而是去了半山腰的一座府邸。
黑瓦白牆,綠樹成蔭。
真奇怪,這麼多年未回,這裡的一磚一瓦都記得那麼清楚,連池塘那缺了一角的假山都記得清清楚楚。
多年未打理,池塘內的蓮都凋了,倒是主臥外壁上她親自剪的喜字還在,隻是褪了色。
扶璃似乎還能看見一夜驚魂,醒來時那紅衣女子衝去峰頂狀若癲狂的模樣。
她站在門口,並未進去,過了會轉身,去了峰主府。
大典果然辦在峰主府。
各峰長老與宗掌在座,有些已然換了新麵孔,太清道人坐在正首位。
扶璃隱去氣息,站在人群裡,看著那一對新人。
一千年過去,洛書已然出落得沉穩,下頷留了胡髭,穿一身大紅喜氣洋洋地站在她大師姐旁。大師姐亦是一身紅,兩人並肩而立。
修士的結璃大典和凡間婚嫁不同,無需拜堂,隻是在兩隻白鶴與同心契下,由三清道祖見證,禮便算成了。
扶璃看著大師姐眉間隱隱的喜色衝淡了平時的清冷,不由笑了笑。
她還看到了吉香。
吉香老了許多,不複從前言笑晏晏的模樣,隻麵上依稀有些喜色,也看著那對新人。
扶璃並未打擾,待禮成後,悄悄留下一份禮,便往外走。
她順著記憶一路往前。
太清峰後峰,有零星的雪,她站在峰頂,聽嗚嗚的風聲。
月明星稀,唯有一點喜樂傳來。
扶璃站了會,抬步要走,繞過一塊大石頭時,發覺趙淩倚在石邊,身下鋪了塊席子,在那飲酒。
趙淩聽到聲音,也抬起頭來,月光落到她幽冷的麵龐,扶璃發覺,她麵上還帶淚。
趙淩一愣,旋即又一副不大驚訝的模樣:“你來了。”
她將杯中酒飲儘,又將對麵那杯子往地上灑,像是在祭奠誰。
扶璃走了過去。
“坐。”
趙淩拍拍對麵。
扶璃席地而坐。
趙淩伸手過來,替她斟了一杯酒。
兩人碰了一杯,趙淩道:“…嗣音師姐已然成親,他卻故去多年。”
“我看著門內人來來去去,卻再也沒有人記得他,懷念他,想與人說說他的事,卻也找不到人。”她撩起眼皮看向扶璃:“沒想到,最後竟然要與你才能說起他。”
扶璃知道她口中的人是誰,並未開口。
趙淩卻湊過來,睜大眼睛端詳著她那張臉,半晌才道:“老天爺對你可真不薄,一千年過去,我們都老了,隻有你……我在各地聽著許多人說扶璃大君,扶璃大君…”
“你倒是逍遙得很。”
“還不錯。”
扶璃一口飲儘杯中酒。
趙淩瞪了她一眼:“我就看不慣你這樣。”
她道,身體靠向石頭,眯起眼看著天,“總是這麼傲…“
她像是陷入回憶:“你知道我一次碰見他是什麼時候嗎…”
“我父親是秋玄長老,你跟吉香都說他不壞,可作為父親,他太壞了,欠了一屁股的風流債,你不知道,他有多少女人,我第一次見他時,他正抱著一個女人親熱,我告訴他母親死了,他卻隻是‘哦’了一聲,問我‘然後呢’。”
“他問我‘然後呢’,”趙淩吃吃笑,“你信不信,他問我‘然後呢’,那語氣,就像死的人不是和他有過肌膚相親的石頭,而是什麼小貓小狗。”
“我當時都驚訝極了,這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父親…我想不通,氣得顫抖,哭著跑了,跑啊跑啊,不知怎麼,就跑到了這兒,就在這石頭邊,我遇到了朝雲師兄,他也坐在這兒,劍就放在膝上,”趙淩對天比了個圓:“天上還有個好大的月亮。”
“…我當時哭得特彆醜,一抬頭看見他,心想,完蛋了,又要被嘲笑了。但師兄他什麼都沒說,隻是遞了我一方帕子就走了,那方帕子…”趙淩望向天,“我記了一輩子。”
“後來我離開時,才知道那裡多了一個隔音陣,所以,我在那哭了那麼久,也再沒人來。”
扶璃安靜地聽著。
她並不知道,趙淩還有這麼段過往。
“…門內許多人都說,朝雲師兄性子冷,可那時我就知道,師兄他有顆再溫暖不過的心。”趙淩看向她,“所以那時,我很看不慣你。”
扶璃又飲了一杯,冷冰冰的酒液入喉,她笑:
“你看不慣我又如何,朝雲師兄喜歡的是我。”
趙淩翻了個白眼,兩人又碰了一杯。
喝了許久,她突然道:“回來吧,彆在外麵晃了。”
扶璃莞爾:“又不討厭我了?”
趙淩哼了一聲:“我還是討厭你。”
“不過…當年我們這些人留下來的也沒多少個了,修仙路漫,晴芳師姐走了,吉香年紀歲也大了,也就這幾十年了……”她聲音低了下去,“宗門裡也沒幾個舊人了。”
“再說吧。”
扶璃與她又碰了一杯。
兩人默默碰杯,默默飲酒。
夜已深,趙淩醉了,趴在席上傻笑,扶璃給她設了個陣,起身,慢悠悠往外去。
她也喝了點酒,趁著朦朧的酒意,去了無崖頂。
無崖頂上,依然是風雪漫天,白皚皚一片。
一顆顆星子綴滿夜空。
扶璃站在崖邊,千年未歸,星辰如故,風雪如故,可能擁著她陪她看星星的人卻已然不在了。
她終於感覺到遲來的悲涼。
這悲涼起得那樣遲,以至於她現在才真切地感受到:這個人當真不在了,她再也找不見他了。
天地之間,蒼穹之野,再無這人的蹤跡。
所以,她才不喜歡回無極宗。
扶璃一抹臉,卻隻是抹到一臉濕。
她想,這人可真是狡猾。
留下這般多,叫她如何忘記他。
扶璃在崖邊站了一夜,從月明星稀站到晨光漫天。
大雪紛紛揚揚地下,像是也盈滿了傷心。
無處不在的白雪似將一切都掩埋。
等清晨第一縷陽光落到肩頭,扶璃才要邁步,卻突然“咦”了一聲。
這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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