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鈺望著天幕上的畫麵。
右邊是喜迎恩官的兩淮百姓,幾近湧出畫麵的奔騰的感情,澎湃到他都為之失神;左邊是發已花白的文臣,眼眸含著淚光,卻遙遙看著的是天邊。
賢臣在此,可明君去哪裡了?
而沒有明君在上,賢臣又能如何施展才乾呢?
他第一次如此徹底地動搖,為自己到底要不要留下朱祁鎮的性命。
【王竑的仕途再次有了新生,那都得等到成化年間,憲宗繼位之後,才把他提拔為兵部尚書。
可惜的是,他最後因為和李賢觀念不合,接受不了李賢接近獨斷的行徑,憤然辭職。
從此居家二十年不問仕途,屬實是有點讓人欷歔。】
朱瞻基:……不是啊,我說這個李賢到底是誰啊!(忍不住側目)
他心裡其實已經積攢了不少的疑惑了,不差這一個李賢,可是這割裂的形象真的讓他忍不住想要發問。
感覺他好像在後世人的口中,常常徘徊在能臣和爛人之間啊?
朱瞻基:挺有能力的一人,但是很爛?
【話說回去,聊完了王竑我們來講一講商輅,這也是一個傳奇級彆的人物。】
景泰群臣的目光再度忍不住暗戳戳移向了商輅——這回有所準備的閣臣更加從容了。
風姿清俊的青年人麵對四下的注視不動如山的沉穩,臉上半含著淡然溫文的笑意。
【他是明朝唯二兩個連中三元的文臣,在前一個黃觀被官方取消了這一榮譽之後,更是在大明文化界獨領風騷】
朱元璋:?
他記得黃觀這個名字,去年才被他選上來的連中三元,怎麼可能不印象深刻?
但——“怎麼會被官方取消榮譽?”
老朱丈二摸不著頭腦:那黃觀不過是一介文人,並且人看上去也還不錯,能犯下什麼大罪連“連中三元”這個榮譽都不被官方承認啊?
【他的一生經曆了二起二落,雖然是在正統一朝中的進士,但真正得以施展才乾的時期卻是在景泰和成化兩朝。
正統十四年,在土木堡之變之後,由於閣臣人數稀少,他和彭時受高穀與陳循援引同時入閣,成為了明朝兩個最快步入權力中樞的例子。】
“閣臣?這個閣臣到底是什麼玩意?怎麼就成權力中樞了!”
朱元璋發現自己的心跳在這短短的幾行字之間都不由急促起來——老朱當年之所以廢除丞相製度,所期望的難道不就是將朝廷大政完全握在自己手中嗎?
他先前聽到後世人說了一句後期內閣坐大,還以為是王朝走到末期,無可奈何會發生的墮落。
誰知道這才是朱棣曾孫的輩分啊,這內閣就已經成為權力中樞了?
明朝的權力中樞難道不是隻該有一個皇帝嗎?實在不行,對於文臣能夠參與進去的機構,你說六部也可以啊,怎麼就內閣了呢!
他半是懷疑半是惱火的目
光迅速找準了他此刻最能針對的對象:已經偷偷摸摸遠離起他來的四兒子朱棣。
“老四,
你彆走啊,
跟你爹我好好聊一聊,什麼叫做內閣啊?”
朱棣:爹啊……有沒有種可能我還沒乾過這事啊!
您就彆折磨您現在什麼都不知道的兒子我了啊!
【當然了,我相信有人會問:可是內閣的膨脹難道不是在明朝中後期嗎?
內閣在前期應該隻是朱棣因為要兼顧軍事北征,對於國政實在有點忙不過來而設置的秘書機構啊?初衷還是讓翰林學士得以觀政呢。
為什麼會說景泰時候的內閣就已經進入權力中樞了呢?把後麵嘉隆萬時期放在哪裡啊?那才叫各方文臣大佬你來我往相互爭鬥的真·刺激場麵啊!】
朱棣抓住了後世人遞過來的救命稻草,一扭身就避讓開了親爹的“魔爪”,接近聲嘶力竭地為自己辯駁:“爹啊,你看!這原本就是個幫忙侍奉文墨的官職啊!”
這後來在子孫手上膨脹了,能關他什麼事啊?
老朱哼哼了一聲,這不尷不尬地有點動不下去手。可是看著這兒子以為能逃過一劫露出的慶幸小樣,又感覺有點手癢癢。
【在景泰初年的時候,內閣當然還算不上權力中樞這個詞。
雖然閣臣們曾經掌握過票擬權這種東西,但是界限依舊比較模糊,很多被認為是三楊作為輔政大臣才能擁有的特權。
於是,當年資曆尚淺的商輅、彭時二人才能順利入閣,而沒引來過多的爭議,覺得他們是“過蒙拔擢,寵命優渥”。
但隨著景泰執政,麵對大半個朝堂或多或少都跟堡宗有點瓜葛的局麵,為了進一步把握朝政,他選擇扶持內閣上位。
一方麵是因為內閣在職權上存在著天然的優勢:“所奏多係製詔、機密重務,理不宜在五府六部奏雜事後”,本就容易贏得皇帝的親近。
而另一方麵,則主要是因為這些閣臣的地位和職權,往往都與皇帝的信重有著密切的關係。他們天然就容易和朱祁鈺站在同一陣營,奉行著他的意誌。
所以重用內閣,就會很有利於他加以製衡朝中時不時就掀起一波的鼓吹正統的風氣。】
本來還為著自己之前的疑惑解開了,而對兒子帶點恨鐵不成鋼的朱瞻基哽住了。
他原本以為是朱祁鈺沒受過正經的政治教育,不得不提拔內閣來輔助自己處理政務——結果這個原因估計確實也有,但最大的根源好像依舊在堡宗身上?
你能怪朱祁鈺嗎?好像可以,但好像又確確實實是形勢所迫。
朱瞻基停止了思考。
要不他還是繼續罵堡宗吧……
【他提高了內閣群輔整體的政治和經濟地位,拓展並完善了內閣政治的運行機製。
在景泰三年,更是讓王文以左都禦史晉吏部尚書增補入閣,參與機要,開創了二品大員入閣的先例,從此確立了一個內閣地位高於六部的總體觀念。】
王文的呼吸都跟
著一頓,
驚詫的目光注視著光幕。
他不是為了自己日後的恩寵而驚訝——說句老實話,
後世人都喊他當今陛下最忠實的臣子了,他未來的前途當然可見一斑——但是,讓吏部尚書入閣?
他側過臉去看如今的吏部尚書王直,老臣的臉上是多年風波經曆下來的平靜,看不出絲毫的動容。
吏部尚書是個什麼樣重要的位置?
——不用多說它的職能權利,隻要知道明初人直接喊它叫做“天官”,其地位聲望就可見一斑。
結果這樣稱得上一句文官之首的職位進入內閣參與機要,景泰給的動詞竟然是“晉”。
這確實是堪稱翻天覆地一般的大變動了,可是作為既得利益者的王文內心竟然都不免幾分惴惴。
內閣作為一個內侍機構,一個最開始是輔助草擬詔書的機構,一個最早用以給翰林學士觀政的機構……它在建立初期就和翰林院密不可分。
但是吧,讓這些舞文弄墨的翰林學士們成為國家的中樞……?
實際上算個實乾派的王老大人感覺怪怪的。
天幕肯定了他內心這份惴惴。
【我們要看到景泰此時調整內閣,主要是為了處理他所麵臨的現實困境,但是也更要注意到的是,這樣的措施實際上是有很大後患的。】
朱祁鈺原本被後世人點明內心之後就有點心虛地挪開了眼,結果在聽到很大後患之後又是一個猛回頭:什麼後患?
他隻是想好好當個皇帝,能處理好政事而已,怎麼就留下很大後患了?
【我們都知道“人往高處走”。當明朝大臣的上升最高點是六部的時候,他們會為了能夠當上六部大臣而去攢功績,拚能力,相互競爭,爭取壓倒對手自己上位。
而當這個上升最高點變成內閣的時候,事情就發生了轉變:因為內閣最重要的要求其實是調和內外,輔助朝政。
尤其是景泰的剛需甚至還是第一條,他需要通過內閣來調整自己和文臣之間的關係。
既然如此,什麼樣的人物才最符合內閣的要求呢?
——答案是,擅長人際交往,長袖善舞,辭藻華麗,聲名遠播的翰林學士。】
朱元璋雖然年紀已經上來了,但腦子卻不糊塗。
這位一手開創了大明基業,廢除了宰相製度就是為了把權力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的皇帝,在聽到這樣的要求之後,怒目圓睜,一開口便帶著龍吟虎嘯般的氣勢。
“這種人怎麼處理得好政事呢!”
國家需要的是什麼樣的人才?是吟風賞月的人嗎?
是能乾好實事,處理好庶務的人啊。
“這孩子啊,他就不去想想北宋故事嗎!”
朱棣也跟著蹙眉,可是從繼承序列來看同樣身處尷尬位置的他,換位思考了一下,卻又多了幾分感同身受的理解。
——一個沒受過正統儲君教育,按照天幕所說,早年恐怕甚至連王府門都沒怎麼出去過的藩王。就算
他的老師能給他講解詩書禮樂,
難道能給他細細分析文臣內部的那些彎彎繞繞嗎?
於是他歎著口氣,
轉過身去,一半是嘗試著安撫親爹激動的情緒,另一半則是認命地給自己的後世兒孫辯解幾句。
“瞧他之前的話語,心裡確實是個想要把國家治理好的。不過是不曾料到這般的後果罷。”
【而這些翰林學士想要證明自己能夠調和內外的能力,就會進一步去發展自己的聲望,形成自己的派係。
這也就構成了明朝末期政治最頭痛的頑疾——黨爭。】
朱祁鈺成功怔住在了原地,神情恍惚地望向在座眾臣的反應——他此時多想來個人告訴他,天幕所說的不過是他的幻聽。
可是目光所及之處,都是一張張不算好看的臉色。本來對於他試圖加強內閣權力都默然不語的於謙,此刻正色起來,一副已然要勸諫的模樣。
於是朱祁鈺打碎了自己脆弱的幻想,掙紮地接受了這一殘酷的現實,並為了他們君臣之間微妙的默契苦笑了一聲。
……上一個黨爭出名的案例叫做宋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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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瞻基想到了那開頭後世人為他這兒子的廟號的辯護,那反反複複提及的南明朝廷,懷疑自己早晚會被這天幕打擊到昏眩過去。
他們大明……該不會最後落得個兩宋下場吧……
—
南明:瀉藥,甚至沒那麼能耐。
【當然,話題有點扯遠了。
在景泰的手上,內閣的地位雖然有所提高,但到底還沒走到日後權勢膨脹的地步,選拔的標準也是極力精英化。
如果強行要他為後麵明末黨爭相互傾軋買單,那麼多少是有點不負責任。
我們還是回到商輅個人上來,前麵的話題主要解答了一個問題:商輅在景泰手上好像本職是一直沒怎麼升職的,為什麼還會說他升遷速度很快,很受景泰器重呢?
答曰:因為他蹭了內閣整體升職的車,不需要額外再升職了。
商輅在內閣閣臣的位置上,勤勤懇懇兢兢業業地乾了接近八年。儘管奏牘堆積如山,依舊日夜操勞沒有遺漏。
光是景泰三年,他就上過《減省官員疏》《邊務疏》《招撫留遺疏》,對當時社會上出現的一些政治問題進行過梳理和建議,都得到了朱祁鈺的認可。
此外,他還多次推選賢臣能才,主持科舉考試,比如之前《明史》裡麵提到過的,林聰、王翱等人就是他推薦上來的。
因為他連中三元的名聲過於響亮,朱祁鈺甚至還把他派去修書。
那本後來被堡宗毀版的《寰宇通誌》就是由他擔任的總裁官,如果不是王文按住了他升遷的腳步,他差點就能憑借這本書晉升兵部尚書。】
景泰君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