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
當原本還有些喧囂的路上突然間聲音漸小,人群卻不減反多,朝著他身後的方向擠來的時候。劉季先是恍神,繼而回想起幾年前遇見的天幕,於是心中一緊,回頭看向了道路的儘頭。
——對,是始皇帝的車駕。
仿佛後世人的光幕重現在他的眼前,可不再是那次到底隔了一層的景象。在萬眾翹首以望的人群中,他被後麵的人流擠得有些趔趄,但還是死死站定在原位,不肯讓出前麵的位置。
哪怕再看一次,劉季依舊能夠感受到那撲麵而來仿若實質的,因為強大而凝聚成的威嚴與不可接觸的凜然,能令人頭暈目眩般屏住呼吸,下意識仰望憧憬的氣勢。
可是他沒有,隻是平靜地,直視著這儀仗,如水流般自他麵前穿行而過。
同一時代的兩個帝王之才,就這樣平淡地擦肩而過。
這次史官該如何記載呢?劉季突然有點使壞地想笑,既然他沒開口說上一句“大丈夫當如是”。
那就——“彼可取而代之”。
他這話說得極小聲,小聲到清風都不曾捕捉到他的話音。旁邊一路上已然與他混熟,此番準備為他送行的秦吏餘光瞥見了他嘴型的開合,“啊?”了一聲。
“你剛剛說了什麼?我沒聽清。”
自然不可能說些實話,咂了咂嘴,劉季笑了起來,開口的腔調是這幾年在亭長位置上練出來的滑頭:“我看見了太陽。”
馬車金頂上折射的日光,刀劍長戟上映出的寒芒,以及一切的一切襯托著的存在。
於是秦吏也笑了起來,所有周邊聽見了這番對話的秦人都跟著笑,在始皇帝的車駕遠去之後,他們重新敞亮開了嘹亮的嗓音。
“對!王上,不,陛下是我們的太陽!”
萬分的驕傲與自豪油然而生出來著,是嬴政帶領著他們東進,長劍蕩平了六國的抵抗,成就了秦國曆史的輝煌。而當這份稱譽從劉季這個楚人口中道出,更是心神激蕩著的雀躍。
劉季哈哈地笑著,隨口和他們來往幾句,輕巧地岔開了話題,摟住一旁送行的秦吏就往著出鹹陽城門的方向走去。
他確實在看太陽,在看尚未落下,還能燃燒著的太陽的餘暉。
劉季出了城門就一巴掌拍在秦吏的肩上,瀟灑地和秦吏揮手告彆,轉身的臉色是平靜的從容。
但他才會成為下一輪太陽。
“讓我想想啊,”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下邳和淮陰,怎麼走來著?”
後世人畫出來的地圖,那可真的是被他牢牢刻儘了心裡,怎麼都不敢忘啊。
—
“媳婦?我回來了!”
從泗水亭悠哉悠哉哼著歌晃回家的劉季,一看到家門就把嘴邊上叼著的那根草吐了出來,還沒進屋就對著裡頭大聲嚷嚷起來。
門裡頭傳來了些許動靜,隨後聞聲而來的呂雉推開門,一邊還在擦著沾了水漬的手,看著劉季這副模
樣,半是好氣半是好笑地嗔笑一句:
“吵什麼吵?動靜那麼大,生怕誰不知道你回來了是吧?”
劉季一看她的動作,就知道她原本正做著飯,也不惱,嘿然一聲就竄進了屋裡。
他前幾年和呂雉成了婚,與呂家人合計著要了點資助,呼朋喚友就在蕭何家旁邊起了個小屋,一方麵是夫妻倆住著方便,一方麵也想著好讓自己日後能和沛縣兄弟們多交流些感情。
“樂兒今個怎麼樣?”
他進屋打一眼看見了自家剛出生不久的女兒,一把把孩子抱起來逗了逗,收獲了女兒樂嗬嗬的笑聲,聽著聽著臉上也掛上了笑意。
呂雉在他後頭順手帶上門,瞧見這畫麵,臉上的神情也是溫和著的。走到父女兩身邊,她也伸手摸了摸女兒的額發。
“你也瞧見了,精神頭不錯,挺讓人省心的。”
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在劉季刻意的親近與經營之下,倒也維持得不錯。雖然不至於說恩恩愛愛,但劉季也自信能稱得上一句相處融洽。
雖然還沒有個兒子出生,讓劉太公那邊常常欲言又止的。可是呂雉不在乎那些閒言碎語,劉季想到後世人告訴他的劉盈的不爭氣,更是頭疼得有時巴不得那個兒子彆出生了。
就算出生了,也彆叫他劉盈了吧?他抱著女兒心裡胡思亂想起來。劉盈這個名字,他反正是現在聽了就覺得心口疼,蠻不吉利的。
就該叫劉恒!不管他還是不是原來劉盈那小子,反正他劉季隻會喊那小子劉恒!就這樣定了!
“誒,等會。”他稍微回過神來,叫住了看見他們父女倆玩著,就打算繼續去做飯的呂雉:“韓信呢,他怎麼不在?去哪兒了?”
他當年離開鹹陽之後,特意繞了遠路去了一趟淮陰,就為了把自家未來的大將軍給撿回來。
他去的那時,也不知道到底該說時機不好還是正巧。都沒正經踏進淮陰的門,就在野外碰上了小小一隻,正沉默著為母親置辦著稍顯寒酸的喪事的韓信。
落魄的王孫,身上的布料還勉強稱得上一句精致,懷中抱著以他身量實在吃力的長劍,聞聲望來的一個眼神,銳利到讓劉季幾乎無需思考,一眼就能認出自己找對了人。
所以他幾乎掏空了自己當時身上帶著的全部家當,就為了幫對麵給母親辦上一場還算體麵的喪禮。最起碼不要讓韓信那麼一個小孩,自己試圖去挖出一個足夠安置薄棺的坑來。
劉季還尚且記得那是個雨天。
韓信被他嗬止在一旁,手足都有些無措地僵直著,隻儘可能地將蓑衣展開在他的頭頂,試圖為分明口頭上罵罵咧咧這天氣的該死,手上卻不停,一點點挖著土的劉季遮住些雨點。
“……你為什麼要幫我呢?”
等到母親終於下葬,接受到莫名善意的小孩,站在他旁邊低著頭好一會,最後才從喉口擠出一句滿是茫然的問來。
而劉季擠了擠自己依舊被打濕了的衣服,試圖讓他乾上幾分。聽見聲“嗯”了
一句,隨後揉亂了小孩原本也稱不上整齊的頭發。
“我樂意。”
他說著,蹲下了身,在韓信麵前將自己的手掌攤平。
“你那樣的眼神,未來不可能是個普普通通的平庸之輩。”
“要不要跟我走?”
於是最後劉亭長回沛縣的時候,身後就多了個小尾巴。
“他啊,跑隔壁蕭何那去了。”呂雉挑了下眉:“你既然問了就剛好去看看他,把他一道帶回來吃飯。”
她剛嫁過來的時候,還差點把韓信跟劉肥搞混,以為他就是劉季和曹寡婦亂搞出的那個私生子。
還是劉季早有準備,把他先前忽悠韓信寫出來的一些軍事論述掏出來私下給呂雉看過。
她不懂軍事,但她有著遺傳父親的識人眼光。
那麼小的孩子,言詞之間都有著縱橫捭闔般的恢弘氣度,字裡行間完全是難以遮掩的,堪稱傾瀉般的才華。
——這種人才,不早早培養感情加以投資,都對不起呂雉那個呂的姓氏。
所以,她對著有些惴惴不安的韓信,拿出了讓劉季側目並驚歎不愧是他未來敢托付朝政的妻子的親和力,展現出了巨大的關懷與包容。
當然了,聽話懂事不討人嫌,記得幫她打下手(儘管有點笨手笨腳的,但是態度可嘉)的聰明乖小孩,還和丈夫沒有血緣關係心裡不會膈應,養起來本來就挺舒心的。
呂雉:希望後麵的親兒子,也能有“乾兒子”的乖巧聽話和本事。
“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