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作為太史的兒子,還是因為後世人為他助長聲名後皇帝的注視,司馬遷在漢朝的國家檔案館裡多多少少可以稱得上一句暢行無阻。浩如煙海的典籍文獻,在這個注定要在史學界名垂千古的存在麵前,無私地敞開了它們的懷抱。
可是文字的描述能有畫麵來得直白嗎?可是蒼白的想象可以勾勒出一個時代的全態嗎?
司馬遷緊攥住了那份與生俱來的天賦,向前走了一步。
他的眼裡閃著萬千光芒,哪怕麵色被天幕映照地一片雪白。
他側耳聆聽,他傾身凝視。
——後世人當然也無法複現那樣的場景,但是啊,天幕是鬼神啊。
【他宣布今後的商王不再和上帝有著任何聯係,廢黜了其關於帝的尊稱。為此,他要求在商王祭祀諸神的神廟中,舉行象征王朝更迭的交接儀式。
一百名武士扛著旗幟為他開路,他的弟弟周振鐸乘先為他導車。周公旦為他執大鉞,畢公高為他握小鉞,分立在他的兩側。在他的身後,還有三人拿著短劍簇擁著王,牽引著一路衛隊。
周鄭為他手捧明水,周封為他鋪好草席,召公奭為他拿著玉帛,他的老師、他的嶽父、他的尚父,呂望為他牽來了獻祭的牛。
在他血脈相連的家人的簇擁下,來自商朝的禮儀官在他的麵前俯首,為著新王的誕生向著上帝宣告帝紂的殘暴,剝去他們舊王神聖的外衣。
然後新王下拜。
“本人承擔天帝賦予的命令,變革了殷商的統治,這都是上天的意誌!”
在儀式開始
之前,他用法術對抗法術?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重新殺死了他敵人的屍體,通過表演戰鬥和處刑磨去商人將帝辛自焚視為燎祭的思索。
在儀式結束之後,他用商王傳統的語氣,嗬斥和威脅了殷商的舊族,他終於有自信說出父親當年的話語,宣稱上帝的鐘愛從殷商轉移到了周這個“小邦”。】
這場麵其實不夠壯麗,不夠輝煌。
但是司馬遷卻那樣沉迷地注視著。
他看著風揚起沙土,看著鮮血尚且沾黏在王的麵頰,看見那個有鷹在牧野上空飛揚的血色清明。
周人的史詩那樣描繪過那場戰爭,他們說“商庶若化”,歎“血流漂杵”。
可他們不會那樣意識流地描繪司馬遷眼前所注視著的一切:
天在下雨,像傾盆滾滾洪流,帶著熱浪和火焰的氣息,於是商朝的軍隊便也如沸水衝刷下的油脂一樣,瞬間融化般地消散——是,是,他明白為何用的是個化字了。
商人的隊列曾經那麼整齊,銳利地映著天光的戈矛密密麻麻如森林一樣矗立在周人的麵前。在這場戰爭開始之前,沒有人想象過這樣的畫麵,一個宗族的武裝力量投入其中,甚至不過乳燕歸林,魚回大海,個體的力量被冰冷地掩埋。
王宣誓過,他真誠宣誓,對著那些倔強的,頑固的,哪怕聽從著他的指揮,也並沒有把他當做全然的上司,隻將歸屬劃定為本次戰爭僅有的一回,因為滅商而聯合起來的盟友們。
他借著批判帝紂的名頭控訴,他控訴對方冷酷和殘暴,目光卻穿透層層的雨簾,望向遠處殷都的方向。仇恨的冷焰在灼燒他,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隻控訴了一人的罪惡。
——“於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
這裡已經是商都的城郊,如果戰敗,整片西土又將回到被殷商陰影籠罩的年代。
所以、
年過六旬,須發花白的呂尚,選擇“與百夫致師,以大卒馳帝紂師”。在衝鋒的那一刻,這位曆史上向來以智慧而非武力著名的太公望,仿佛忽然間就忘卻了所有的陰謀詭計,完全成為了一介武夫,怒發衝冠。
——不論他到底是西土之人還是東海來客,作為一個在屠宰場工作了太長時間的屠夫,他見證過了太多的血腥。也許,那一刻他隻是想起了屋簷下風乾懸掛,風吹飄舞的人牲。
……努力吧。
王舉起了自己的短劍,指使著麾下的戰車開始向著敵軍衝鋒。他們隻有三百輛的兵車,跟後世萬乘之國才有資格角逐霸主之位的激烈相較起來,竟然都顯得窘迫。
會有暴雨般的青銅箭矢射向他們,而商人的準頭向來很好。也許衝鋒的刹那周發的思維也會有著片刻的分神,想起他曾經於殷都看見的商人貴族的大學,因為他們的射術,從小便用活人來作為獵物。
——今天不努力,沒有人活得下去。
他們足夠孱弱,哪怕翦商之謀的開端自周昌開始,這依舊是個足夠恐怖的陰謀,足夠強大的殷商稱之為異想天開的瘋狂。
當青銅箭矢落下之後,將會有數倍的戰車席卷而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豪不畏懼將他們碾壓成泥。
商人是這片土地的征服者,商人是這片土地上戰爭所護佑的對象。他們直率、衝動、靈活、跳躍,因為強大,他們自信到接近麻木。
而隱忍的周邦,警覺的,含蓄的,總擔心著尚未出現的危機和憂患,因此甚至不惜有些惴惴,隻為了作為一個邊陲小邦生存下去的周人,他們學的是弱者之道。
這樣正麵的交鋒,放棄了周人可能優勢的章法和戰術,何來戰勝之理呢?
——但,有。
商軍的隊列突然土崩瓦解,商王的強硬和散布的恐慌,此刻迎來了他應得的下場。在層層密雨之中,陰謀者終於鼓起了勇氣,倒戈相向。
混亂、無序、自相殘殺。
商人冰冷的先祖注視著他們將傳統的惡劣重又上演。
在沒有星月的暗夜之中,一切都被包容和接納了。
等到喧囂最終沉寂,雨停了,雲散了,遙遠的天際線上朦朧的天光乍現一線,微涼的日色染明溝渠中猩紅的血水,王看見屍體、兵戈、盾牌,一切的災難沉浮在液體之中,如同生命為羊水包裹。
——近六百年的商王朝滅亡了。
司馬遷從沒有如此直觀地看見這一幕,這種王朝更替最直接的畫麵。
他近乎怔住,呼吸也隨之停滯。
那一幕血腥又帶了點神聖,作為人的那一部分提醒他對於戰爭的厭怖,可作為文學家史學家的那一部分卻幾近落淚。
是的,一個王朝覆滅了,宛如一座高塔的崩毀。
在舊日的廢墟之上,一個嶄新的文明將要生根。
【王站在新建立的殷都周廟麵前,他要舉行盛大的燎祭,請上帝蒞臨饗宴。
他讓一百名大亞臣——帝辛最忠誠的死黨,高級武官的代表——換上專門的祭衣,第一場的獻祭,要最盛大隆重,虔誠吸引上帝的目光。
於是王親自動手,執行的方法叫做廢。砍斷他們的手腳,放任他們在滿地血泊之中哀嚎。
嗯,商人尚聲,是這麼說的沒錯吧?讓他們的哀嚎上達天聽,讓上帝得到滿足。】
“——”
理智說這是最好的選擇。
如若帝辛的崩潰源於內亂,商人內部的力量還是足夠強大。如果要更好統治這麼一個商人印記未曾消退的國度,最好的手腕從來是融入。
但更多人感受到的是悲哀。
加害者淪為了受害者,好像是一場痛快的,盛大的報複。
但不過周而複始嗎?
【然後由太師呂尚繼續,他要獻祭忠於帝辛的商人氏族首領,占卜師,司徒和司馬等官吏。
人牲要掙紮到死亡的邊緣再被砍下頭顱。呂尚把帝辛的人頭懸掛在白旗之下,再把妲己和另一個妃子的人頭掛到紅旗之下,扛著兩麵人頭旗幟大步進入宗廟。
焚燒吧。
新的舊的人頭
一並沒入鍋中。
讓帶著焦香的煙氣盤旋升入雲端。
王看著它嫋嫋的身姿。
祭祀持續了五天。】
——多冷峻啊。
他想著。
政治人物的世界裡真難得存在什麼溫情。
如若蘇妲己對文王的搭救是真,麵對著消除商人抵抗力的選擇,王依舊沒有絲毫猶豫。
【二十三日,王在商王的大鼎裡烹煮俘虜。在音樂聲的伴奏下,他手持銅鉞對著祖先們的靈位,對著季曆,對著文王,對著伯邑考,他含笑報告殷商的罪惡已經得到抵償。】
【二十四日,王換上了天子的袞衣來到宗廟,他來告自己成為了王朝正式的主人。】
【二十五日,王拿著銅鉞和戈,獻祭了一百名紂王麾下的武士,樂隊全程依舊為他伴奏。】
【二十六日,王穿上了紅白的戰袍。聽著萬舞、商人貴族練習鉞的戰舞,他在牧野祭祀戰死的盟軍。】
【二十七日】
【他奉獻征伐周邊斬獲的首級,屠宰現場的牲畜,共計五百有四頭牛,三千七百有一隻豬羊之類的動物。二百多年前武丁獻祭的盛大場麵與曆史的此刻重合,在儀式中央,王仰首。
他宣告自己將冊立當時可能隻有兩三歲的周頌為太子,祈求神明的護佑。】
劉啟真開始歎氣了。
他將懷抱摟得更緊,希望這回臂膀中的子嗣不會再陷入慌亂。
但稚子們這回並沒有驚恐,也許是天性所帶來的銳利,也許是多重的刺激使得她們趨於習慣。
她們隻猶豫地看了天幕一眼,轉而重回父母的懷抱。
“神明……神明也會護佑徹兒的對嗎?”
她們不夠成熟的認識還沒辦法全然理解比之現在還要神秘,神與人共存的年代裡如何詮釋祝福。但她們還是敏銳捕捉到了和現實相通的部分,於是發出了相似的祈福。
劉啟頓了一下。
女兒們的話語讓他回想起曾經天幕暴露的畫麵,病重的父親為他驕傲的子嗣提前戴上了冠冕。
於是他嘴角漾出一點淡淡的笑意。
“對。”
“我也會向神明祈禱,希望祂能護佑你們所有人的。”
他把妻子兒女全都摟得很緊。
【他沒有父親那樣“與神溝通”的能力,也不敢信服弟弟新造的創新理論。所以他隻能沿用商人的宗教傳統,哪怕他曾無數次聽聞父親和自己對於它的詛咒。
可上帝從未降身在他的麵前,比起祂和自己父親一次次的交談,分明他已經坐擁天下,卻為何得不到一點關於祂的啟示?
在無數個沒有翦商成功的漫漫長夜裡,他審視著父親不管怎麼看待都顯得瘋狂的計劃,被舊日的夢魘糾葛纏身。
這種陰影直到成功後都難以消退,因為周滅商來得愈發神奇和不可思議,仿佛神明一場突如其來的饋贈,就更讓他難以接受神明不夠鐘愛於他這個想法。因為他
會恐懼同樣無常荒謬的命運降臨到周人身上。
滅商之後他開始多病。他的兒子不多,根據周人嫡長子繼承的原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他和正妻邑薑生子更是晚,太子周頌不過幼兒,周發難以欺騙自己能在他身上看見神惠的影子。】
【於是當他又一次在深夜裡輾轉反側,整晚整晚地難以入眠之際,他又一次喊來了周旦。
——隻能是周旦。】
周公啊……周公!
孔丘歎息。
【在周發曾經頻頻為噩夢困擾的時候,每每都是周旦為他解憂。
後世人常說周公解夢,實際上最根源就在於後者每次都是利用夢境來緩解兄長內心的不安。
他寬慰周發,說母親大姒曾經夢見過殷都生滿荊棘,這是上天降下的亡商之兆。說商王雖然給予了神明不少的貢獻,但祂不會因為這種小小的實惠而違逆天道去偏袒商王。
為了讓自己的解釋圓滿,足以安撫兄長的痛苦,他重新定義了“德”的概念。
他拋棄了《盤庚》裡商人那種無原則的恩惠,說所有人都生活在世間的客觀道德律法之中,比如孝悌長幼,寬宏溫直,說上帝隻會保佑有德之人,而無德的君王或者朝代會被有德之人代之。
——對,這是我們後世人經常詬病的那種道德敘事。哪怕現在我也要批評,卻也得承認,它誕生的初衷足夠溫情善意。】
【他對德的詮釋,其實最開始不過是一個普通人最樸素的願望:不想殺人,也不願無故被殺,能夠生活在一位寬容的,溫和的開明君主的統治下,度過安定寧靜的一生。
周旦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定位,他不認為自己有能力獨自承擔起父親開創的事業,卻也堅信,這個使命所帶來的壓力,必須要由他為兄長進行分擔。他將成為兄長的心理輔導師,塑造並維護他的形象,輔佐他完成一切的大業。
而他的兄長,周發的使命必須是成為帝王,成為那個有德之君,他必須完成翦商,繼而重建人間秩序。
所以在被兄長召喚的每個黎明之前,他都清醒從容,鎮定宛如白日。也許長兄的死亡同樣曾給他帶來陰影,所謂“一飯三吐哺”的傳言,亦可能是他用餐時難以自製的失控嘔吐。但在周發麵前,他從來不會表現出任何異常。
因為他一定要足夠自信,足夠冷靜,才能夠穩定住他兄長內心深處所有的不安。做某種意義上周發精神上的支柱。
——直到這一次的召喚,他第一次在大難開始後,在兄長麵前破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