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使功德深厚,黔首必會銘記於心。”
立碑建廟,早晚供奉,也不足為奇。
事實上,現在已經有黔首在家中拜仙使侍奉的‘基建仙’,對仙使當然也崇敬有加。
而他李斯在其中也出了一份力,眼下來看,可在陛下麵前贖過,放眼長遠,也能名留青史。
周邈必然是居功至偉,但他李斯也有一份苦勞在其中。
累是累點,他也不虧就是了。
周邈不懂李斯的彎彎心思,隻是謙虛:“李廷尉才是客氣了,軍功章有我一半,也有……陛下一半,再有李廷尉一半!”
李斯:“……”
論對陛下的推崇,仙使真是時刻不忘。
……
一路說話,馬車不知不覺就行到了三千刑徒午休的聚集之地。
周邈提出下馬視察:“走,下去看看役夫們的吃喝住宿。”
視察工地,役夫的待遇和生活情況是必看項目。
李斯先看向方岩,後者點頭回應,示意在暗中安排了護衛的武士。
於是才率先起身下車:“可。那就下去看看。”
李斯先下了車,站在車轅下等候。
周邈隨後步出車廂。
也就在周邈露麵那一刻,聚集之地突然響起參拜之聲:
“仙使千歲、千歲、千千歲!”
“謔!”
迎麵撲來的聲浪,讓周邈想要縮回車廂裡去。
周邈(笑):李斯你真是愛搞這些虛頭巴腦的麵子工程!
李斯(笑):你竟還說彆人,山呼萬歲是誰搞出來的?
況且他隻是稍加提示,句句呼喊可都是出自刑徒本心。
頭已經探出車廂,周邈是進退兩難。
和李斯眼神交鋒一個回合,還是選擇了從車裡出來。
周邈在車轅上站直,居高臨下,抬起雙臂:“免禮!”
三千刑徒應聲而起,隻是依舊熱烈地注視著車轅上的仙使。
周邈:“……”
趕緊跳下車!
感謝身高,讓他成功脫離三千雙眼睛的注視。
然而,又落入了包圍之中。
所幸李斯識機,吩咐少府幾員屬官,把刑徒都疏散開去。
“呼!”周邈呼出一口氣,呼吸都輕鬆順暢了。
中國四大原諒之——來都來了,周邈也就選擇按照原計劃進行。
在李斯和方岩的陪同下,深入刑徒中去,對他們噓寒問暖——
“活兒累人不?還受得住嗎?”
“還吃得飽嗎?”
“工裝穿著還好嗎?”
“和旁人相處還好嗎?有沒有不合打架?”
“督工的官吏還友善嗎?”
……
十四五歲麵容的仙使,白皙靈秀,身姿飄逸,神情和善,真如仙神顯靈,憐憫世人。
仙使出口的每個問題,都得到了肯定的、熱情的回答。
當然,難免也有一兩個傾訴者:“工裝穿著很好,就是白色裡衣容易臟,每天收工一身汗,脫下來時臟兮兮的,心疼得很!”
周邈好脾氣地笑笑:“那你收工後勤快些,到新鑽的水井旁打一桶水,淋個浴、搓洗一把衣裳。”
“哈哈哈!土他就是懶!”
又有說:“每頓都能吃飽,但就是吃著上好的麥飯,也心疼呢!”
“不知道能否拿去換秕麥,一樣能吃飽,卻能多得許多糧食。”
一旁的李斯解釋道:“這三千刑徒一部分是輕罪,隻需服役幾月或幾年即能贖罪,家中尚有妻兒老小。”
“就像之前給付的搬遷補償——雪緞一樣,許多黔首都選擇和富豪換布,一樣能用,但卻能多出兩倍甚至更多的布匹。”
“他們是想把各自的口糧換成秕麥,吃了有剩下的,還能拿回家裡。”
周邈雖然看起來是個十四歲的少年,實際上也隻是個二十一歲前大三學生。
但其中的生意他當然是懂的。
他不懂的是:“他們為什麼乾等著?不直接自行交易?”
李斯為他解惑:“他們正在應役做工,豈可四散出入?”
況且口糧已經聚集起來,再分發下去也麻煩。
懂了!工地管理嚴格。
周邈也不好多說,三千刑徒(囚犯)的管理壓力不小。
隻好祭出拖字訣:“這事兒需要回去商量一下,才能決定。”
“走,去火頭營看看。”並趕緊跑路。
刑徒是以軍營形式管理,火頭營就是生火起灶,用聚集的刑徒口糧做飯的地方。
來到火頭營,周邈看到了正在陶缸裡泡發,晡時前會上鍋煮的麥粒。
又繼續前行,來到南一倉外空地上臨時搭建的草棚裡,抓了一把積儲在糧桶中的乾麥粒。
放在手中查看,粒粒飽滿,湊近嗅聞,能聞到純正無添加的麥香。
這樣好到堪比專門挑選出來做種子的麥粒,也難怪刑徒會舍不得吃……
等等!
做種子?!
做種子!!
回憶一下當初匆匆一瞥的工餐介紹框——
[……純天然無添加,非轉基因……,種性穩定……優質小麥。]
確實,煮成麥飯吃掉真是太可惜了!暴殄天物簡直是!
就在周邈思緒翻湧之時,突然驚叫四起:
“有刺客!”
“保護仙使!”
一場刺殺來得猝不及防!
……
驚叫劃破火頭營上空時,周邈正在積儲口糧的草棚裡。
草棚內部狹窄,隻有方岩跟在他身邊,李斯他們都等在外麵。
於是猝不及防的刺殺到來時,周邈就被堵在了草棚裡無路可逃!
且在驚叫有刺客的同時,周邈所處草棚,竟然被扔進幾根燃燒的柴火!
這半個月以來一直是晴天,天乾物燥,草棚沾火即燃,不過幾息時間,火勢已成!
驚變突起時,方岩就立即去拉著周邈就往棚外逃。
然而外麵的刺客竟有數十名之多,包圍在草棚外,甫一露頭就是刀□□來!
方岩試探幾次出逃無果,還被刺傷了手臂。
不僅如此,刺客在抵擋著突然出現的十來名魁梧武士之餘,又騰出人手來,闖進草棚裡來刺殺!
顯然是為保險起見,怕燒不死,還要進棚裡了結周邈性命。
“仙使!你蹲下躲在此處!”逃跑無門,方岩隻能護著周邈退回草棚中央。
一為躲避火勢,二為等待援兵。
雖對外宣稱周邈是仙使,但他也不過是肉體凡胎,遇此危急之時,更是已經慌亂不已,根本想不出脫身的好辦法。
隻好聽方岩的,蹲下苟命。
而被攔在外麵的李斯,已經是目眥欲裂!
要是周邈今日遭遇不測,他李斯絕無第二次赦免夷三族的機會!
危急之時,李斯反應卻很快!
當即大喊:“救得仙使者,封列侯!”
“救得仙使者!封列侯!”
第二遍喊話剛出口,刑徒之中就衝出一員魁梧壯漢,順路奪過一名武士的武器大刀。
舞的是虎虎生風,在衝近草棚的第一麵,就當頭一刀砍翻一個刺客!
接著左砍右劈,又一連砍翻四個刺客。
勇武至此也罷,他還不戀戰追砍篷外其他刺客,而是循著刺客進入草棚的口子追擊。
毫無懼意地衝進火中,很快就追上並砍翻一個刺客。
李斯見刑徒中出現一員勇士,救援有望,便又大喊:
“協助營救仙使有功者,封爵五大夫!”
五大夫,大秦二十等爵的第九級。《商君書·境內》有言:就為五大夫,則稅邑三百家*。
封爵五大夫,即可享有三百戶的地稅!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於是本就加入救援的火頭營附近的刑徒,聞言更加英勇!
人數優勢之下,立即牽製住了刺客。
沒讓刺客衝入已成火場的草棚裡,給營救仙使再添難度。
而衝入火場的那位勇士,解決掉兩名刺客,又在濃煙中砍倒一名背對他舉刀欲砍的刺客!
然後就在麵前,一個糧桶形成的夾角裡,發現了仙使和一名奴仆。
之所以肯定那人就是仙使,隻因他周身覆蓋著一個碗狀的罩子。
罩子透明,在火光和濃煙之中泛著綠瑩瑩的神輝。
——是仙使才能有的神通。
神光罩子之內,仙使以身軀相護仆人,將那奴仆也納入了罩子保護之內。
“仙使!某來救你了!”
周邈循聲抬頭,發現一名勇士提刀站立,先前的刺客已都被砍傷倒地。
救兵來了!
“仙使!快隨某出去!”
周邈迅速起身,拖著替他擋刀昏迷的方岩起身,往火場外逃去。
與勇士會合時,大聲問道:“勇士,你可還有餘力?”
“仙使能自行行走,某尚有餘力。”
不用搬扛仙使,空著手,尚有餘力。
“那你能把這一小桶麥子搬出去嗎!”
在劈啪火聲中,周邈更大聲道:“若你能搬出去,我讓陛下給你封爵!”
“可!”勇士答應得乾脆!
仙使有神光護體,不能全算他救下的,李斯承諾的列侯爵位不一定穩當。
但仙使承諾搬出麥子,就給他封爵,他的列侯爵位就又穩了!
說著就去搬沒被燒著的麥子,甚至還挑了一個大桶,輕鬆就搬起抱住。
周邈:“……”勇士神力!
情況緊急,周邈也不廢話,半拖半攙著方岩往火場外逃。
雖然他在生死關頭時激發了防禦罩,但置身火場的危險滋味也不好受,何況方岩情況危急。
得趕緊逃出去!
……
外麵的李斯是度秒如年。
就在這短短數十息的時間裡,三族之人的死狀,都已經在他腦子裡過了三遍了!
終於,火中有踉蹌人影衝了出來!
是仙使!
與此同時,衛兵趕到後與十來名武士、數十名刑徒協作,將幾十名刺客或格殺,或生擒,控製住了場麵。
“仙使!”李斯也踉蹌著衝上前去,緊張詢問:“仙使可有大礙?”
仙使一襲白衣,胸前卻已被染成一片紅!
“我沒事,生死關頭,觸發了防禦罩。”周邈把懷中的方岩扶正。
“但在此之前,方岩替我擋了一刀,胸膛中刀,情況危急!”
脫離了刺殺和火場,周邈的思維開始運轉。
話一出口,聲音已經開始哽咽。
他第一次見到這麼大量的人血!
也是第一次見到一個人的生命飛速流逝……
“李斯!快,快找醫生、不,找醫官!快找醫官救方岩!”
意識到之後,周邈不由帶上了哭腔,眼淚隨之滾落。
仙使安危無恙,李斯一顆心放下一半。
懸著的一半,則是為周邈此時的狀態。
如果方岩因替他擋刀而亡,恐怕會大受打擊。
方岩生死無關緊要,但仙使的心情,直接關乎大秦利益。
“快!來人騎快馬,走章台街,去宮中接醫官!”
李斯反應神速地吩咐,“另外來人,將方岩抬上馬車,駕車也走章台街,往宮中趕!”
這樣多半在半路上就能遇到快馬接來的醫官,能讓方岩最快得到救治。
就算最後方岩不能得救,他們也已儘力,周邈應不至於愧疚太過。
周邈腦子剛啟動,一時還六神無主。
聽李斯這樣安排,就連忙和馬錢子他們一起,把昏迷的方岩搬上他來時乘坐的馬車。
扶著方岩躺好,馬錢子坐上車轅準備駕車。
周邈一邊按壓住方岩胸前的傷口止血,一邊探頭叮囑:“挑平整的路麵走,顛簸會加快出血!”
馬錢子不能說話,隻短促堅定地‘啊!’一聲,以作回應。
馬車在揚鞭駛離之時,周邈終於想起救兵勇士,探頭對那人喊:
“你叫什麼名字?我會記住你,叫陛下給你封爵的!”
馬車起步駛離,車後傳來聲音:
“某乃黥布!”
……
載著方岩的馬車,在章台街上與快馬接來的醫官相遇。
醫官早已被叮囑過,下馬後隻匆匆給仙使行過禮,就鑽上車替方岩醫治。
周邈一身一手都是血,守著馬車不願意離開。
從車窗探進頭去,“醫官,方岩的傷勢怎樣?”
醫官眉頭緊鎖:“不容樂觀。”
“那怎麼辦?醫官你可一定要救方岩啊!”恐懼焦急之下,周邈眼眶又紅了。
醫官心道,以仙使的樣子,他當然要救方岩,不然事後他能有好日子過?
“自然自然。”
“那醫官你準備怎麼救?”周邈不太信任這個時期的醫術水平。
“是不是先消毒?用烈酒、用鹽水消毒,再用彎鉤針和線縫合傷口?”
醫官有心救人,但確實無計可施,這樣深的刀傷,哪裡還能救得回來!
但聽仙使這樣說,便也將計就計:“對,先用鹽水消毒,再用針線縫合。”
雖然之前他從沒縫合過傷口,但今日就開了這頭一遭!
周邈的腦子啟動大半,聞言開始想辦法,“對了,這裡距離蒙內史家不遠,我認得他家的路,他家有陛下賜下的精鹽!”
“我去找他借一些精鹽,再燒一盆白開水,兌成鹽水回來消毒!”
念叨著,就想要爬上馬背,去弄鹽水。
這時一名先前不曾見過的武士頭領上前,“仙使,您在此等候,某前往蒙內史府上借精鹽和白開水。”
仙使已經遇刺一回,要是刺客狡猾兵分幾路,二次行刺,那他們就太失職了!
到時不僅自己不用活了,三族也要被夷!
雖然回章台宮最好,但原地不動也行。
章台街上這一段,裡外圍已經層層布防了五百武士,非大軍衝陣不能快速接近並刺殺仙使。
“好!那麻煩小將軍快去快回!”周邈也不願離開,他要在這守著才安心。
很快鹽水來了,彎鉤針和細線也來了。
醫官死馬當活馬醫,用鹽水來回清洗兩遍傷口,又把彎鉤針穿上細線,在鹽水中浸泡消毒。
最後在仙使的指導下,縫一針打一個結,一針又一陣,縫了十二針給傷口縫上了!
接下來醫官能做的,就是抓配提神吊命的獨家秘藥,用水衝和後給方岩灌下去。
“之後就隻能看他自己了,能挺過來就能活。”
挺不過來就死。
周邈也明白這一點。
在這個醫術落後的秦漢時期,能做的都做了。
“方岩肯定能挺過來的。”周邈喃喃道。
方岩是他穿到大秦後,接觸最久的一個人了。
又細心又聰明,怎麼能這樣輕易地死去呢!
“回宮。”
醫治縫合結束,之後就是回去精心照護、臥床靜養,以期能挺過感染難關。
……
載著傷重昏迷的方岩和周邈的馬車駛離。
轉過頭的李斯,唰地就換了一張臉。
得知消息,第一時間飛馬趕到的蒙恬,臉色也黑得跟炭一樣。
“蒙內史,鹹陽衛兵可是已經包圍此處?”
李斯司法,掌刑獄審判,這次直接就趕了個現場。
要命的是,他為仙使帶路巡視,仙使卻遭遇刺殺,追責起來是他的失職。
“早已包圍,蚊子都飛不出去一隻!”
蒙恬是大秦都城鹹陽的內史,主管鹹陽政務和戍衛等一切大小事宜。
結果今日卻在鹹陽城內,爆發了一場針對仙使的大刺殺,實在失職!
李斯又吩咐:“另外,派人去請左丞相協助。”
此地三千刑徒,是隗狀從驪山陵抽調而來。今日的大刺殺必有刑徒做內應,隗狀有選人不當的失職。
“另,請內史派親信,去往章台宮稟報。”
陛下問責已是必然,他們能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查清刺殺案情,給陛下和仙使一個交代。
雖然陛下在快馬請醫官時,肯定就已經得知了刺殺一事,可其中詳情也要儘快稟報才是。
蒙恬轉頭吩咐親信,飛馬前往章台宮稟報不提。
李斯安排好那邊,才轉過頭來。
對觸犯秦律行黥刑的黥布,表功道:“勇士救出仙使,當居首功。”
黥布卻實話實說:“廷尉當也見到了,仙使有神光防禦罩,不全算布所救。”
“但仙使吩咐布,若布搬出一小桶麥子,就請陛下賜爵。眼下布搬出一大桶,當也有一功。”
雖仙使不全算他所救,但言必行、諾比踐,李斯不能抵賴。
況且又有仙使許諾。
逃出火場的關頭,都不忘吩咐搶救出一桶麥子,看來那麥子是至關重要了。
“黥布放心,那桶麥子就交由某保管,也會記上你一功。”
“救出仙使更乃大功,屆時某必上奏陛下,為你封侯。”
陛下對待有功之人從不吝嗇封賞,因此李斯才敢大方承諾。
李斯又轉向另外幾個協助救援有功的刑徒,承諾道:“爾等協助救援仙使亦有功,少府屬官會記錄姓名,某亦會替爾等向陛下請功封爵。”
得到承諾的刑徒們激動不已,“謝過廷尉!”
這邊處理妥當,李斯對回來的蒙恬道:“將火頭營刑徒儘數拘捕下獄,某稍後親自審訊!”
“另,令衛兵控製住其餘刑徒,分開單獨問詢近三日行蹤,但凡些許對不上口徑者,亦拘捕下獄!”
蒙恬吩咐了旗下小將去辦這事,自己則與李斯一道,走到被生擒壓製在地上的四個刺客頭前。
此時的李斯磨牙吮血,狠得令人心驚。
“接下來,就請爾等見識見識,酷吏李斯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