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獨嬴政,大秦君臣對周邈的印象約莫都是:似六國貴族子弟,至親寵愛,衣食豐足,讀書為娛,未經疾苦。
但不倨傲淩人,反而善良赤忱。
可此時,卻以一種‘不過尋常’的語氣,說起貪腐亂象。
乍然之下,大秦君臣不免驚訝,可很快便也明悟了。
越是豪富、權盛,越能深諳俗世陰暗,隻因為他們身處其中。
耳濡目染,性情天真如周邈,也已頗曉貪腐之事。
何況從周邈的言行,可以看出他可能也是見多識廣而已。
“……因此貪腐總是不能禁絕。尤其如今六國故地的基層官吏,許多都不曾歸心大秦,自然不會儘忠儘責地辦事。”
“科舉取士尚未舉行,又不能替換掉現在那些官吏。”
李斯反駁:“即便來得及科舉取士,替換一遍六國故地的官吏,也收效不大。
全因至少前三屆科舉取士,應試者都隻會是現有的士人——六國故地的應試者,自然也隻會是六國士人。”
李斯這話與大朝賀當晚張良的見解類似,大秦君臣也都有此共識。
科舉取士,本就是緩解基層官吏不足的同時,又收歸六國遺民之心。
“新官吏依舊會是六國士人,換湯不換藥罷了。”
周邈一愣,反應過來,似乎異地為官製度的確立,是始於漢武帝。
“李廷尉所言,是建立在‘本地為官’的當下舊製上的。”
既然說到這裡,周邈也就簡單插敘一句:“針對郡縣自治現象嚴重,為了加強中央集權,倒是可以采取‘仕官避本籍’的‘異地為官’製度。”
“科舉取士為朝廷提供了可供調配的官員,朝廷有了人力資源儲備,自然就能避籍指派官員任職了。”
“雖然異地為官,針對的是官而非吏,吏員仍舊會拉幫結派,但官員可以轄管吏員,而且異地官求政績,本地吏求財富,立場不同,也降低了沆瀣一氣的可能。”
隻是降低可能,畢竟還有不求政績也求財富的官。
周邈就是‘曆史文明智慧的搬運者’,隻能淺談兩句異地為官製。
殿中大秦君臣卻能當即恍然明悟。
負責施行科舉取士的左丞相隗狀,敏銳道:“陛下‘徙天下豪富於鹹陽十二萬戶’,此舉充實關中的同時,也削弱了六國故地的本土勢力。正好方便大秦異地派官,如此更能加強掌控六國故地了!”
“左丞相記下此製度,待到科舉結束授官時,即可順理成章施行下去。”
嬴政言罷,看一眼茫然無所覺的周邈。
果真是身懷寶山不自知。
異地為官製隻是題外話,但隗狀卻從中得到了靈感!
——以科舉取士一事,製約此次修建馳道中會出現的貪腐亂象。
“陛下,既然六國士人的軟肋,在於進身之道——科舉取士,我們何不拿捏住他們的軟肋,
叫他們不敢貪腐?”
周邈一時茫然,其餘人已經若有所思,隻是也不會搶隗狀的話。
嬴政:“左丞相請講。”
隗狀娓娓道來:“眼下正值各郡縣陸續收到下發的科舉教材的當口,也是各地士人決定是否應試並備考的時候,正該公布科舉報名的條件資格了。”
科舉教材不容錯漏,造紙廠和印刷廠又來不及鋪建到各郡,便在鹹陽統一印刷。
儘管每郡每科六十套,總量也不少了,直到前兩日才往各郡運輸。
而公布科舉報名資格,在隗狀的日程安排中,也就在近兩日了。
隗狀終於圖窮匕見:“除了諸多情理之中的限製之外,還可加上一條:戶中有犯貪腐罪者,不得報考。”
周邈眼睛一亮:這他聽過!直係三代以內有犯罪記錄的,考公政審不通過。
但隨即,司法斷獄的廷尉李斯先是誇讚:“左丞相此法甚妙。”
然後再提補充意見:“隻是未免不成體係。不若這般,陛下發旨昭告天下:因首屆科舉,特彆恩赦,除犯謀逆、殺人等重罪之人,其餘有誌之士皆可報名科舉。”
秦律乃一國律法,不可輕改,修訂也非一日之功。在此之前,可以先通過大赦、賜爵等手段,進行緩解。
也免得六國遺民動輒誹謗:秦法嚴苛!
李斯當下是廷尉,又是法家大家,罵秦之律法,就等同於罵他。
於是被稱酷吏的李斯,近來竟然多有仁慈之行。
“但特彆注明,如左丞相之言:戶中有貪腐者,不得報考。”
周邈不由得向李斯豎起大拇指!
妙啊!
“……”李斯可疑地停頓一瞬,才接著說:“如此一來,即使曾經觸犯秦律,現在前事不究,既能體現陛下的寬宏,又能讓更多六國士人報名參考。”
“可以擢選更多官吏不說,也能讓六國士人為了晉身前途,而管束自身及其家人不得貪腐。”
而六國故地當官者,又多是出自六國士人,隻是為了自家人的前途,也會清廉收斂。
嬴政讚道:“左丞相及廷尉議是。”
但接著李斯又試探提出:“或許,首屆科舉的應試者,還可放寬至郡縣吏員。”
如果也能參加科舉,於數目龐大的吏員來說,便多了步上通天大道的可能。
吏員數目龐大,貪腐之害更甚官員,若是吏員也可科舉。那擺在他們麵前的,便是:選科舉進身?選貪汙幾許糧布?
但凡有點見識的,都會選擇科舉進身。
隻是吏員已是朝廷官府之人,擔當公務,若是備考科舉,對這期間的公務運轉恐怕會有所影響……
李斯又道:“若是吏員中有如蕭何者,也能通過科舉擢選出來,予以栽培和托付重任。”
蕭何如今在治粟內史乾得風生水起,曆練上幾年,如無意外,即可接任治粟內史左丞之位,再升右丞。
“且言明吏員
應試,是首屆科舉的特彆恩典,以後吏員將不得應試。”
如此一來,影響運轉也隻在一年之內。
加以引導管理,影響也能降低。
何況大秦總人口兩千萬,均攤至各縣人口更少,吏員需要處理的公務也就不算繁重了。
多的像是泗水亭長劉季一樣,平日裡遊手好閒者。
與賦予吏員科舉帶來的多重好處相比,這點影響也就不足為重了。
殿中在思索李斯的提議時,周邈再次在袖口向李斯豎起大拇指!
妙啊!不愧是你李斯,雖然曆史上晚節不保,但能乾是真能乾啊!
至於吏員備考影響公務,他倒不太擔心。
現代也不缺在職考公的政府臨聘工、企業職工啊,還不是照常運轉。
觀察周邈神情,發現竟然是真心稱讚。
李斯:嘖。不習慣。
嬴政沉吟片刻,沒多做猶豫,當機立斷:“廷尉議是。”
“即如所言,恩赦天下,允許除謀逆及殺人重罪之列的有誌之士應試科舉,然戶中有貪腐者除外。”
“另,首屆科舉,恩準有誌吏員應試。此後廢除此條。”
如此一來,就從內部、從根本上,掘斷了六國故地官吏貪腐這株巨樹的主根。
但也難免還有細根散根,會繼續吸食土壤中的養分。
所謂治標不治本。
現在卻是反過來了,已經治了本,隻差治標。
禦史大夫馮劫開口道:“之後的貪腐隱患,就該由禦史儘職擔責了。”
向嬴政建議道:“陛下,臣從仙使的異地為官製得到啟發,現請允調動各郡監禦史,異地監督他郡。如此可避免監禦史與本地郡守、郡尉勾連結黨。”
大秦各郡設郡守、郡尉和監察禦史,分管政、軍和監察,三足鼎立,三方製衡。
但皆是本地為官,長年共事,三方製衡的初衷恐怕早已名存實亡,勾連結黨才更有可能。
但如果調動監禦史,異地監察,效果就會立竿見影。
“另,臣請允率禦史中丞及侍禦史眾,出鹹陽巡察地方。”
禦史大夫相當於最高檢察官,在中央,下設禦史中丞、侍禦史。在地方,各郡設監禦史。
馮劫率領手下禦史出巡地方……
周邈:這他知道,就是中央巡視組!
嬴政:“善。屆時卿可執王劍,出巡地方,若遇不法,可論罪斬殺。”
周邈:欽差!尚方寶劍!
議事有大秦上卿們出主意,始皇陛下拿主意,根本用不著周邈死腦細胞,他隻用在旁邊點讚誇誇就是!
至於先前擔憂的貪腐問題,周邈這會兒是徹底拋開了。
即使仍舊禁絕不了貪腐,在這樣的內外兼治之下,也出不了大婁子。
至此,商議部署任務的進程已經過半,大方略已定。
接下來,就應該安排具體的實施了。
……
周邈對著係統界麵,雙擊任務道具前兩項。
熟悉的‘叮’一聲又叮一聲,一團白光後又一團白光,兩本冊子先後掉落在椅子前的地上。
一本是‘東方道和南方道馳道施工標準’;
另一本是‘東方道和南方道馳道施工計劃書’;
‘施工標準’無非是規定了步驟工序、技術要訣等,於是周邈率先翻開了‘施工計劃書’。
“嘶!”
周邈又好似牙疼,或者腦神經抽痛一般,嘶了一聲!
這讓嬴政想起昨天黃昏時,周邈建議他多備幾個心腹。
“我的猜測果然沒錯!”
周邈手杵著太陽穴,“如任務名稱和任務所言,果然是同時修建東方道和南方道!”
“而且誰家修路不是從這頭修到那頭?或者是甲從這頭修路,乙從那頭修路,分彆需要×天和×天,問:一共需要多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