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老萬後頭的話還沒來得及說,愣了一會兒,聲音輕下來,“是不能溝通嗎?用不用老師幫忙?”
“不用。”時亦往後退了半步,“是我的錯。”
老萬聯係起第一句和第二句,忽然有點擔憂:“時亦同學,你需要兼職掙錢是因為——”
“不是為了離家出走。”時亦說,“老師,我住宿。”
“哦。”老萬顯然鬆了口氣,“哦哦。”
籃球賽已經開始了,林間沒上場,枕著胳膊靠在場邊,不知道是不是在看比賽。
時亦看了一眼,不太想再繼續這段對話:“萬老師,沒什麼事的話我就過去了。”
老萬是好老師,不應該被牽扯到他的事裡麵。
他加快走了一段,聽見老萬格外執著地叫他,停下腳步,沒轉回來。
“時亦同學。”老萬追上他,語氣格外認真,“你試過跟你的父母吵架嗎?”
在林間身邊坐下的時候,時亦還沒太反應過來老萬和其他老師好像都不太一樣的腦回路。
“想什麼呢?”林間在他眼前晃了兩下,遞過去瓶還冰的可樂,“要作法嗎?”
時亦被可樂貼著手背冰了下:“什麼?”
“作法回神,天靈靈地靈靈。”林間幫他把可樂擰開,“老萬說什麼了嗎?”
“吵架。”時亦說。
“……”林間:“我理解的那個,口少吵加木架?”
時亦點點頭:“什麼叫吵架?”
在他概念裡的吵架,就是他不說話,他爸罵他,他媽掉眼淚。
如果這種就算是吵架,那他可能從初中開始一直吵到了現在。
可老萬指的好像又不是這個。
他媽已經開始打電話了,他爸早晚會來罵他不懂事讓媽媽擔心,說不定等十一還會逼著他回家。
如果一直什麼都不做,可能又會重複最開始的死循環。
時亦攥了攥拳,右手臂跟著泛起點兒刺痛。
林間在解決他家裡的事,他也應當把自己的事解決。
自己的事解決了,就能一直幫忙了。
就能不讓林間已經那麼累,還要擔心他。
“這麼嚴肅?”
林間替他理了理衣領,摸出個小風扇打開開關,對著他嗚嗚嗚地吹:“其實吵架也分情況,比如我想讓你弄明白我在說什麼的,跟我不想讓你弄明白我在說什麼的。”
時亦皺了下眉。
林間找了找按鈕,噗地朝他嗞出一片水霧:“不想弄明白的很簡單,你無情你無義你無理取鬨,你才無情你才無義你才無理取鬨。”
時亦:“……”
“要是想弄明白。”林間話鋒一轉,挺認真,“那就說清楚,自己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心裡怎麼想的,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全都發泄出來。”
“會聽嗎?”時亦問。
“不一定,這個得分人。”林間笑了笑,“就比如你跟我吵架,我這麼講道理,肯定會聽。”
時亦蹙眉:“我不跟你吵。”
“打個比方。”林間握了握他的手,看著小書呆子格外嚴肅的表情,沒忍住笑了:“行,咱們倆相親相愛,不吵架。”
小書呆子看起來很喜歡這個描述,抿了抿嘴角,沒再反駁。
林間猜不著老萬給他同桌灌輸了什麼奇奇怪怪的念頭,想了一會兒,繼續補充:“但不管是哪種,其實適當的吵一架都挺有必要。”
時亦看著他:“為什麼?”
“能聽進去,吵起來讓他清醒清醒,知道他哪兒犯錯了。”
林間摸了摸他同桌的腦袋:“聽不進去,架就是給自己吵的。情緒攢久了總得發泄出來,一直憋著,怎麼可能不生病啊。”
時亦低下頭,攥了幾次右手。
程航其實也想讓他發泄過。
那個時候他的狀態還要比現在差得多,所以根本做不到,也沒想過要去嘗試。
……
但現在說不定能行。
不行就打個草稿。
行的話就行,不行的話就再換彆的辦法。
再不行就再換一種。
他現在什麼都願意做,隻要能好,他什麼都能做。
走神的時間有點兒長,直到有點刺眼的陽光被林間的身影擋住,他才回神抬起頭。
“這麼靈嗎?”林間一隻手還罩在他頭頂,“我剛念完妖魔鬼怪快顯靈。”
“……”時亦看著他:“有事?”
“有點兒。”林間回頭往場上指了指,“現在咱們比較落後。”
時亦微怔,抬頭看了一眼。
決賽的對手實力很強,他們班的局勢看起來就不太好。梁見上了兩輪場,都有點蹬腿兒了,攤在邊上一個勁灌水喘氣。
運動會第一天的籃球決賽,爭冠亞軍,算是這麼長時間來最重要的一個集體項目。
他們班緊張得快窒息了,老董的打油詩一串一串往外冒。班長腦袋上不知道為什麼綁了塊布,學委正在拿黑筆往上寫加油必勝。
時亦皺了下眉:“差多少分?”
“不多。”林間手搭涼棚看了看,“十三分。”
時亦:“……”
林間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
“怎麼了?”時亦問。
“小書呆子。”林間揉揉他的腦袋,“擔心不行?”
時亦抿了下嘴角,不知道該怎麼組織語言對這種集體賽事進行鼓勵和安慰,張開嘴正要說話,林間已經單手攏過了他的後頸:“充個電。”
時亦愣了愣:“有人——”
“特彆快,就一下。”林間在他額頭短暫的一貼,“下麵是見證奇跡的時刻。”
“什麼奇跡?”時亦問。
林間的手鬆開,直身站起來:“有間哥在,一切皆有可能。”
時亦抬頭。
他知道林間說的是場上的局勢,也知道老萬就算再好脾氣,也一定不會把這些事告訴林間。
可現在他抬著頭,逆光看著林間站起來,陽光從短發的縫隙裡滲出來。
林間微微偏頭,咬著領口單手拉開拉鏈,眯了眯眼睛看著場上,慢慢往下拉。
……
時亦按了兩下蹦得有點兒疼的心臟,吸了口氣。
“中二!中二!”
老董在場邊,舉著喇叭暴風怒吼,“耍什麼帥!你脫個衣服要一年嗎!趕緊過來準備!”
林間飛快拉完了剩下的四分之三拉鏈,塞進他懷裡:“幫我拿著。”
時亦:“……”
九班要了暫停,梁見下場。
接下來的幾分鐘,場上的節奏幾乎徹底成了林間的。
從第一個開球起,林間就沒再給對麵反應的機會。
場邊的尖叫聲一浪接一浪,都蓋過了有著濃鬱氣氛的伴奏和廣播站宣讀來稿。林間帶球突破,假動作晃過對麵防守的兩個人,看都不看反手傳球,李磊接球快傳,林間已經站在了對麵的兩分線外。
對麵立刻防的嚴嚴實實,林間接球回撤,身邊轉眼又貼上來人。
差不多是人牆的防禦裡,林間後撤半步,幾乎沒有任何預備瞄準,帶球錯位起身跳投。
籃球在空中穩穩劃過條弧線,空心直中。
歡呼聲炸響起來。
林間落地,看向場邊格外顯眼的小紅僵屍,挑起嘴角,招了下手。
時亦聽著心跳,重新深吸口氣,一點點呼出來。
今天有風,林間沒穿著外套,能清晰看到手臂肌肉的線條。
應該是因為上場的時間短,他今天的護腕隻戴在了左手備用,右手上是那條細細的紅線。
這麼長時間了,稍微有點兒褪色,卡在少年輪廓清晰的腕骨上,跟著他的動作在風裡輕晃了兩下。
尤其陽光亮得耀眼。
林間得球,根本沒理會對手的聯防,帶球突破直插籃下,重新組織起了九班的進攻。
記分牌一頁一頁地翻。
時間一分一秒地走,終於到了最後的決勝30秒。李磊怒吼一聲,扣進一球,把比分重新拉平。
最後二十秒。
場邊快翻天了,老董的嗓門尤其大,他們班人不少人都跳上了椅子。
聲浪一層層往上疊,時亦胸口些微起伏,跟著站起來。
林間接球,晃丟了防著他的一圈人牆,衝到離三分線還剩大半米的位置,起跳壓哨出手。
他比球先落地,在場邊瞬間蔓開的窒息寂靜裡笑了笑,看向時亦。
時亦抬起頭。
隔著密密麻麻人群,林間朝他笑了笑,舉起右手晃了晃,一個手指一個手指扣下。
籃球在籃筐上轉了三個圈,穩穩一歪,正中三分。
場邊多靜了幾秒鐘,鋪天蓋地的喊聲忽然震天響起來。
有他們班喊破了嗓子的歡呼聲,有觀眾的喝彩聲,哪怕對手班級都跟著真心實意地鼓了掌。
“贏了!”
周成哲一把扯下頭頂的布,頂著一腦門子水筆印大聲喊:“贏了!冠軍!我們是第一!”
他們班學生跟著喊:“牛逼!九班第一!九班必勝!!”
“打得漂亮!”
老董用力拍了兩下李磊的肩膀,扯著笑得合不攏嘴的老萬,“都是好樣的!你們班都是好樣的!”
老萬高興得不行,四處找了一圈:“林間同學呢?”
“不就——”李磊也高興得有點兒發蒙,一回頭,“我去,間哥呢?!”
時亦還沒回過神,左手已經被人牽起來:“跑。”
林間的聲音剛從他耳邊擦過,他整個人就被他同桌帶得差點兒飛起來。
給林間喝彩的人太多,他們衝得已經夠快,這一路還有不少人認出來,興奮地擁上去想要擊掌慶祝。
林間哪兒人少往哪兒跑,眼看行蹤就要泄露,小書呆子忽然回攥住了他的手。
不知道是跑得太快還是彆的什麼,貼上來的掌心頭一回帶了點兒澎湃的熱意,牢牢攥著他。
林間抬頭,剛要給他同桌一個默契的眼神,已經被他同桌兜頭拿校服裹了個結實。
“跟著我。”時亦拽著他換了個方向,“我帶你跑。”
“……”林間加快腳步,從校服袖口給自己胡亂找了個小觀察點:“小書呆子,你說實話,這樣我還帥嗎?”
時亦牽了下嘴角,帶著他變了幾次方向。
後麵的人聲漸漸拉遠,再跑出去一段,終於隻剩下挺縹緲的喧嘩聲。
“我同桌太厲害了。”
林間喘了兩口氣,把裹在自己腦袋上的校服解開:“咱們跑哪兒來了?”
“科技樓,這邊人少。”時亦也有點兒喘,“為什麼要跑出來?”
林間:“啊?”
時亦抬頭看他:“……”
林間:“……”
……
可太棒了。
他同桌這個什麼都不知道反正先配合他的習慣也不知道好是不好。
林間憋了半晌,還是沒忍住樂了,領著時亦找了個陰涼的台階坐下。
就打了最後一場,體力消耗還不算大,還不如跑這一通出的汗多。
林間找了個洗手台,洗乾淨手抹了兩把臉,隨便拿校服擦了一把。
他把從梁見哪兒搜刮來的一次性肥皂片遞過去,看著他同桌一隻手認認真真地掬水洗臉:“我同桌有我這麼糙嗎?”
時亦關上水龍頭:“什麼?”
“用校服擦臉。”林間說,“沒有的話,我就去小賣部買包紙巾。”
時亦沒忍住笑了:“不用。”
林間揚揚眉,看著他顯然沒那麼糙的同桌閉上眼睛,晃了兩下腦袋。
“這是乾什麼?”林間問。
“風乾。”時亦說。
林間:“……”
小書呆子認認真真地閉著眼睛風乾,林間徹底喘勻了氣,揉揉他的腦袋,坐下跟他說話:“跑是因為不能被堵,要是讓他們堵著,肯定得抓著我的雙手雙腳往天上扔。”
時亦皺了下眉。
“是一種慶祝方式。”林間給他解釋,“可能是被我描述的有點殘忍。”
時亦看起來接受了他這個解釋,舒了口氣,想睜開眼睛,就被他單手遮住。
時亦習慣了他這個動作,在他掌心抬頭:“乾什麼?”
“能感覺出來不一樣嗎。”林間摸了摸他的眼皮,聲音挺輕,“跟昨天。”
時亦微怔:“嗯?”
林間指腹覆著他微涼的眼皮,又摸了兩下。
時亦坐了一會兒,心跳忽然莫名又開始快。
昨晚他的狀態不好,記得其實已經不太清晰了,但還是記得林間在剛衝回來,回臥室抱著他的時候,確實這麼安慰過他。
沒有現在帶著薄繭些微粗糙的觸感,有點兒軟,有點兒乾。
還有氣流打下來。
好像沒什麼不一樣,又好像很不一樣。
他張了張嘴,心跳跟呼吸都快得壓不住,喉嚨有點兒發乾,下意識咽了兩口水。
剛一抬手,就被溫暖的手掌穩穩撈住。
“林間。”時亦攥住他的手,心底裡始終不太清晰的念頭翻騰上來,本能地叫他,“林間。”
“我在,小書呆子。”
林間轉過來,單膝抵在台階沿上,上半身攏下來遮著他:“不跟他們慶祝,咱們倆能慶祝一下嗎?”
“能。”時亦說,“怎麼慶祝?”
“閉著眼睛。”林間說,“就一下,非常快。”
時亦下意識點頭。
林間傾下肩膀,一隻手攏著他的背,幫他分擔了右手的分量。
少年的氣息,跟陽光和風一起落下來。
吻在了他闔著的眼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