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亦坐在於老師家, 放下筆,對著草稿紙上隨手畫出來的毛線團走了會兒神。
兼職跟想象的不太一樣。
有專門工作的書房, 也並沒像他想象中的那樣,有太多叫人緊張的交流。
於老師的愛人在進門的時候跟他打了個招呼, 叫靳林琨, 據說是做金融證券方麵的。除了挺頑強地敲門送了四點五次點心, 就沒再成功對工作造成新的乾擾,被於老師扯著扔回了臥室補覺。
於笙做論文的時候很專心,不常會跟他說話,有交流也都是交給他新需要翻譯的文獻片段。
……
比預計的要輕鬆得多。
時亦在草稿紙上劃了幾筆, 接過於笙新遞過來的打印紙。
教育理論的中外對比。
行業內的論文專業詞彙很多, 上手起來要比社科的更費時費力,集中精力翻譯之後也要更累一點。
剛開始做筆譯的時候不清楚行情,他甚至還誤接過醫學製藥方向的稿子。
……
然後就第一次知道了這個世界上居然還喪心病狂到由四十五個字母組成的單詞。
時亦收回念頭, 照著紙上的段落找了幾個點。
一開始還難免走神, 等徹底投入進來,也差不多沒什麼心思再想其他的事。
這種隨用隨翻的模式要比普通筆譯多消耗不少精力,加上論文的專業性, 相對應的, 定價也要比他平時做的高一個台階。
於笙給的時薪和千字都很客觀,不高也不低, 這樣一個下午做下來, 差不多就能抵得上平時三四天。
時亦沒多耽擱時間,把重點詞彙對照查準, 刪減潤色過譯稿,敲進電腦裡發回去。
“差不多了。”
於笙對照著敲下最後幾行字,推回鍵盤站起來:“休息?”
時亦怔了下,跟著抬頭:“不用。”
“我用。”於笙笑笑,“這是個大工程,一兩天做不完。”
高強度的翻譯確實挺容易消耗精力,時亦緩了一會兒才聽明白他的話,放下筆跟著站起來。
於笙靠在桌邊,一直看著他起身,伸手幫忙拽了下擋路的轉椅。
時亦往後退了半步,道了聲謝
“不客氣。”
於笙讓路叫他出來:“吃點兒東西?”
“不用。”時亦搖了搖頭,“謝謝於老師。”
書房裡始終開著燈,低頭的時候沒察覺,看見窗外,才發現天色已經徹底黑透了。
他同桌還在咖啡廳。
說不定已經把咖啡廳吃了。
每次這種時候,奇奇怪怪的念頭就容易刹不住。
時亦看了看,趁著於笙轉身跟門外的家屬說話看不見,抓緊時間給腦袋通了通風。
“送你下去。”
於笙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盒點心,遞給他:“下次其實可以帶他上來。”
時亦搖搖頭,正要開口,已經被點心盒點了兩下。
工作的時候不覺得餓,格外香甜誘人的奶味兒一從盒子裡鑽出來,立刻勾得胃跟著翻了好幾個跟頭,一路往上竄到了嗓子眼兒。
他下意識抬頭,迎上於笙的視線。
“自己做的。”於笙,“想學嗎?”
時亦微怔。
上個高中,於笙隻是去他們學校示範教學的老師,並不主教他們班的課。
在那件事發生之前,他對於老師的印象也隻是年輕,不走一般老師的親和路線,講課互動都乾淨利落,從來沒有半句廢話。
偏偏還很受學生歡迎,在他被班主任隔離到據說是用來做疏導的心語室看書的時候,聽見門外走廊不少人提這個名字,尤其是小姑娘,經常成群結隊跑去辦公室看。
……總之人設上跟會做點心這個技能點多少有點兒差距。
尤其還做得這麼好吃。
時亦站了半分鐘,把點心接過來:“謝謝……於老師。”
“不謝,第一次合作挺愉快。”
於笙沒糾正他的客氣:“以後時長會適當增加,中間會有休息。”
時亦沒太反應得過來他要說什麼,下意識點了下頭,抬頭看著他。
於笙看了他一會兒,笑了笑。
於老師說不用帶東西,書包在同桌那兒,得見著林間才能拿回來。
時亦不適應這種空落落的狀態,肩膀繃了下:“不用休息,我——”
“可以學做點心。”
於笙說:“學做飯也行。”
時亦愣了下。
“萬老師說你對法律感興趣。”
於笙指指門外:“他們法務團隊也是北大的,水平還行,有時候周末會過來混飯吃,可以聊聊天。”
靳林琨就站在門口,挺友好地跟時亦招了招手,把外套遞給他:“梁一凡要是聽見這個評價,大概能跳起來打你膝蓋。”
“他一個為了頭發棄法從心理的,到底為什麼對法學院還有這麼深的感情?”
於笙接過衣服套上:“當初有正經事找他,他說要給堂弟補課沒時間,現在蹭飯蹭得挺積極。”
靳林琨笑得有點兒停不住,替他把扣子扣好:“吃飯不積極,思想有問題。”
時亦站在門口,聽著兩個人有說有笑地聊天,輕攥了下掌心。
老萬沒說過,於老師的愛人可能也跟一般情況不太一樣。
第一麵險些讓他以為進錯了門。
西裝革履,熨燙到邊線都格外清晰的黑襯衫。行李箱上貼著一串的跨國航線托運單,風塵仆仆地扔在了客廳的角落,見了他就含笑彬彬有禮地打招呼。
藏不住的精英範兒。
……
但被於老師轟回去補了一覺,就整個人都換了個畫風。
時亦攥了下藏在口袋裡的鑰匙,看著門口的兩個人帶著笑聊了會兒天,穿著睡袍見縫插針偷點心的於老師家屬抬手往於老師腦袋上按,被毫不留情地冷酷鎮壓,也沒忍住跟著一點點攥起拳。
原本還隻是個模糊念頭的、隱隱約約的那些關於未來的想法,就像是被重新描線勾邊填色,一點點全都清晰起來。
如果他們以後也會像是這樣。
……
“時亦?”
靳林琨又跟他打了個招呼,試著叫了一次他的名字。
於笙去給垃圾分類了,時亦怔了下,回過神:“靳叔……”
“也跟著你們老師叫吧。”靳林琨及時製止,“靳老師。”
時亦點了下頭,給他讓了點地方。
“告訴你個秘密。”靳林琨說,“你們於老師以前也跟你有點兒像。”
時亦根本想象不出來,愣了一會兒,回頭看了一眼。
於笙在廚房收拾要扔的東西,襯衫整齊地收束身型,線條明淨身形挺拔,看不出任何對方所說的影子。
“不過於老師脾氣比你大,相對來說比較擅長過肩摔。”
靳林琨:“主要練習對象是我。”
時亦跟著輕輕笑了下。
靳林琨看了看他,也笑了:“所以你們也能行。”
時亦微怔,抬頭迎上他的視線。
“一定能行。”
靳林琨:“我們等著你們。”-
於笙把家屬從門縫裡塞回去,送時亦走到小區,正好看見了林間和縹緲的程航。
“來,交換。”
程航晃晃蕩蕩跟他打了個招呼,朝時亦泰坦尼克式伸手:“把我可愛的小患者還給我。”
“你這樣容易嚇到你可愛的小患者。”於笙把他的手拍回去,“專業素養呢?”
“隨風而去了。”程航說,“和我的頭發一起,你看見它們飄到哪兒去了嗎?”
於笙:“……”
程航惆悵得不行,想跟自己可愛的小患者申請一個好久不見的親切擁抱,就眼睜睜看著小患者的男朋友張開了胳膊。
碰到林間的手臂,時亦才終於徹底放鬆下來,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
“特彆棒。”林間把書包遞給他,胡嚕胡嚕後背,“我同桌特彆棒。”
時亦碰到書包帶就下意識攥緊,握了一會兒,才終於稍微放鬆,看了一眼剛才根本沒注意到的程航。
“碰巧。”林間笑了笑,“有些心理醫生對我很感興趣,一定要我畫畫給他看,說要幫我算命。”
時亦沒太聽懂這個有點兒奇幻的發展,眨了下眼睛,跟著點點頭。
於笙差不多猜著了是怎麼回事:“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程航問,“我還是他?”
“他。”於笙說,“有人會問疏導完以後心理醫生怎麼樣嗎?”
“他很好,心理醫生瘋了。”程航拿出那張紙,“來,你覺得林·加索·畢·日門同學畫的是個什麼玩意兒?”
於笙低頭看了一會兒:“貓。”
“……”程航:“?”
於笙繼續看:“盒子。”
程航:“??”
於笙走過去,把畫遞給時亦。
“盒子裡的貓。”時亦怔了下,低頭看了一眼,“抱著尾巴。”
程航:“???”
林間倒是對自己的水平挺理智,壓低聲音問小書呆子:“於老師家屬是不是也不太擅長畫畫?”
時亦還沒對於老師家了解到這個程度,愣了下,搖搖頭。
“估計是。”林間說,“不著急,我再練練。”
沒經受過這種畫技的長期考驗、又沒有天賦異稟的,通常都很難理解他們這個流派的畫麵。
在完全放棄了給他分析畫麵表現出來的隱含意義之後,程航失去了作為心理醫生的驕傲,跟他聊了時亦以前治療的事。
小書呆子沒係統學過畫畫,真要算起來其實也不是特彆喜歡。
之所以會畫,也隻是因為在所有跟學習無關的活動裡,這是除了發呆之外為數不多的不起眼、關上門躲起來就能反複沉浸進去的一種。
不是專業的畫法,和真正的光影構圖不一樣,投影的都是他自己的世界。
在初中的時候,時亦還會通過這種方式來解壓,把學校和家裡的壓力多少靠著畫麵發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