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璨睡得輕,依稀聽見了一道關切的聲音和輕拍他背部的溫熱手掌。
很暖,被人拍著入睡是這感覺嗎,真的很舒服。
所以是夢。
他的病重到都出現幻覺了嗎?
果然諱疾忌醫要不得。
他去看醫生吧,他總得活著。
雖然他死了,可能無人在意。
但他要活著。
他沒覺得活著很好,但他要活著。
因為他還有責任,他是個老師,他還有學生。
他確實算是一顆枯萎的藤蔓,可他的學生們擁有他永遠不會有的赤誠陽光,擁有對知識無窮的渴望與熱情。
那些孩子是喬木,他們總會遮天蔽日。
他們需要他的教導,需要他的指引。
他是他們的老師。
所以要活著。
他胡思亂想,思緒紛飛,身後的拍擊好舒服,他蹭了一下沙發上的靠枕,將頭臉都埋了進去,笑得開心,今天的夢真的好暖,讓他不由更相信自己總有的幻想。
他這麼艱難的活著,是因為他在等人。
那個人特彆好,所以他要花光一生的好運來遇見他。
那個人不會拋棄他,不會覺得他安靜寡言,不會覺得他性格木訥,不會因為他情緒過度敏感,看清楚人心就覺得他是個怪胎。他會不會不會出於客套,對我虛情假意。
他會愛我!
當然,他確實是有點毛病,他一邊放縱自己沉溺於幻想,一邊又理智的分析自己是個傻子。
他腦中突然出現了一黑一白兩個小小的自己。
黑色的喪喪的,表情冷漠,很像他。
“你又不是外星人,誰會等你!”
“臉大,都是自負和逃避!”
另一個白白淨淨的,掛著開朗的笑。
除了臉,跟他一點都不像。
“你總得允許一個木訥的人也有個寄托,我是一直想象自己在等待人,哪怕我也清楚那個人終其一生都見不到,但隻要下意識的想象,就會期待,會勾勒那個人的模樣,也算是我活著的樂趣了。”
黑色的反唇相譏。
“愚蠢!我有什麼是值得旁人喜歡的,其貌不揚,性格更是一塌糊塗。”
白色的不服氣。
“萬一有一天,那個等待的人翩然而至呢!”
黑的翻白眼。
“根本沒有那個人,我等到老掉牙都等不到的,人的壽命有限,說不定我就哢蹦一下魂歸黃土了。
白的反駁,“那個人會來就給我上墳。”
黑的無言,他消失了。
好吧,這次小白占了上風。
畢竟有人給他上墳耶,會像其他人一樣送花不。
還挺好的,就不知道他會不會跟他說幾句話呢!
他往裡側蠕動,那他做鬼也太太太開心了。
有花
,還有人說話,一下子值得了。
但若是真有那個人,他還是希望得體點,讓人不要看出他的任何的狼狽。
小黑冒頭,死撐!傻子。
嬴璨又往裡滾,他正開心呢,不聽不聽。
然後他就被沙發裡麵,可能是支撐的木塊給挌了一下,他原本昏沉的腦子徹底醒了。
然後他就發現一個可怕的事情。
那個手掌根本不是幻覺,它是溫熱的,而且一直都在緩慢的拍擊他的背部。
不是鬼,那就隻有一個可能。
不是,現在的小偷都這麼有道德了嗎?
偷完東西,見他沒醒,還想把他拍醒是嗎?
簡直是無天無法了!
他扭了個身,從沙發上快速坐了起來,摸起茶幾上的眼鏡,戴上了之後,就準備直視阿政。
一套動作行雲流水。
阿政倚在沙發上,饒有趣味瞧他,他的手臂隨意搭在沙發的側邊,坐姿鬆散隨性。
嬴璨本想來兩句諷刺,把人攆走,他私闖民宅,還坐得像自已家一樣,還有沒有理了。
可惜他就在看第一眼時就怔忡了一下。
烏沉眼,鴉青長發悉數盤起,紅唇玉麵,劍眉濃墨繪出鋒利銳芒,頂頂的濃顏係顏霸。
這美得實在有點華麗過頭了,他坐在堂前,白熾燈都沒他亮。
嬴璨生性低調,一般來說,不太喜歡這種鋒芒畢露的,但他就像被下了降頭一樣,他就覺得這人就該這樣光芒萬丈,真好看,很想親近。
他完全不想為難他,就想幫他。
他把剛到嘴邊的冷言冷語硬生生換成了一句。
“我的錢大多在手機裡,你把手機拿來,你要多少,我給你轉。”
此人定有邪術!
他一邊這樣想,一邊雙手遞上名片。
他的頭發有些亂,身體卻坐得很直,幾乎像繃緊的弓弦,往上托了托鏡框,依舊是鳳目遠山,可惜鏡下全是疲怠冷清,不複他昔年在阿政膝下的活潑開朗。
“你若實在是沒了求生門路,也可以跟我說。”
一如既往的笨拙,不太會說話,他第一次覺得一個人好,想主動接觸,他明明想說,我們加個好友,我可以幫你。
可到了他嘴裡,就變了味。
這句話不是在秀優越感。
他暗自懊惱,然後默默打開手機,準備掃付款碼。
他剛剛這話說的不好,應該會生氣。
那就不加好友了吧,他們本來就萍水相逢。
可那人不拿手機,依舊維持著笑模樣。
他都可以感覺那個人落在他身上溫柔的目光,像在看自家最有出息的寶貝孩子。
他指了指他緊挨著他身側的位置。
嬴璨不喜歡靠人太近,明白了話,但依舊遲遲不肯動作。然後他聽見了那人說的第一句話。
“琇瑩,怎麼不坐過來?離阿兄這麼遠作
甚。”
琇瑩?阿兄?
嬴璨本來提起的心鬆了。
他確定了,這是找錯人了,所有的親近熟悉全是他的錯覺。
雖然有點難言的失落,但舒服多了。
他就說他怎麼可能會被人這樣拍擊和注視著啊!
他沒爹沒媽,怎麼可能有哥哥!
說清楚就好。
他雖然現在麵無表情,還下意識的冷著一張臉,但阿政一看就知道他的狀態。
他的璨璨又開始心裡活動,神遊天外了,還鬆了口氣。
想來是覺得他認錯人了。
可他會認錯他的幼弟嗎?
嗯,大抵琇瑩成灰了,他需要多看兩眼。
彆扭孩子,他一叫琇瑩就不高興了。
所以他家乖乖,應該是叫璨。
於是他很快改口。
“璨璨,到朕身邊來。”
他一喚,嬴璨就在心裡嚇出了豬叫。
啊咧,他怎麼能叫出他的名字了?他沒泄露自己的名字啊!這人不是找琇瑩的嗎?他不會真是我哥哥吧?尋親三十年?那還挺執著的!
不對啊,這人就二十多歲的樣子,比他還小,怎麼可能是他哥哥!
是騙子,估計知道他是個孤兒,打聽好了,來訛他的。
他頓時不緊張了,緊繃的身體鬆了下來。
他起身翻了自己的包,然後坐回了阿政身邊,遞給了他一張卡。
“這裡麵有十萬,你拿著吧,密碼是0259。”
阿政聽見密碼,唇角又翹起了三分,但沒有接。
他環視了嬴璨這不足五十平的小屋,安慰性地輕輕拍了一下嬴璨將卡遞出的手。
他不在身邊,琇瑩果然吃了苦。
琇瑩以前也是不愛惜身體,糙得很,也不挑食,對生活簡直是沒什麼要求,好養活的很。
但奈何他就這麼一個寶貝幼弟,他又著實寵愛喜歡,什麼好的都想給他。
金玉貨賂山積是常事,可以不說,不是最好的送不到他跟前也不說,就單說屋舍,不說長樂候府,就單說他乖乖平時在章台的寢殿都比這個大了四倍不止。
可他金尊玉貴的幼弟,現在卻隻能躺在小床,窩在這仄逼的地方。
真是委屈了。
“璨璨,跟朕回家。”
明明手上接觸的麵積隻有一個米團大,溫熱卻一下子將人包圍,自然而然的親昵彌漫。
嬴璨卻忽然豎起了一身尖刺。
他抽開了阿政手下他的手。
他貪戀卻怕極了這種熟悉的親近,他要與人保持距離,他不太討人喜歡,太靠近,會被人討厭,就像那些來領養的人一樣,先是遠遠瞧上了他,湊近一看,棄若敝屣。
“請離我遠一些,不然我真的報警了。”
阿政卻知道這個小孩外強中乾,他輕輕的摸了摸嬴璨的臉,依舊是他熟悉的眉眼,隻是臉氣蒼白,
氣色憔悴。多年的黑眼圈沉澱成眼下的烏青。他皮膚白,更是明顯。
阿政知道他如果不在他身邊,會睡不踏實。他的琇瑩到後麵已經沒有這個困擾了,他充盈快樂,轉世時也高高興興的,因為他說阿兄會找到他。
但他來遲了,他的幼弟受了很多苦。
他比嬴璨高,此時微微垂下了頭,溫暖的手掌放在他幼弟的頭頂,輕柔地揉了兩下,那雙深邃眼中名為溫柔喜愛的光波足以讓近乎所有的人都把持不住。
“乖乖,還是睡不著嗎?不要怕,阿兄會陪著你。”
還是害怕一睡不起,害怕有人送走你嗎?阿兄在這裡。
嬴璨的心思被戳破,他覺得自己在這雙烏沉眸子麵前,幾乎無所遁形。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他不喜歡不熟悉的人知道他的想法,當然,他也沒有熟人。
他確實是從小就被人扔在福利院,又因為性格問題導致從來沒人收養過他。
這很正常,畢竟沒人想要一個眼睛中總帶著審視的問題兒童回家。
他不怨彆人,可是總是被放棄確實是有不利影響的。
比如他被留在福利院裡很久,院長不大喜歡他。
所以他小時候總怕生病,怕見醫生,怕被人送走,直接遺棄在大街上,會無知無覺的死掉。
他不要。
所以即使他已經三十二歲,比以前平和從容很多,他仍承認他有點毛病。
好吧。他有大病!
他是無比期待被人永遠的偏寵,期待家,期待熱鬨,期待溫柔。
但這並不是旁人可以利用的弱點。
我再覺得你熟悉,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