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鍋裡的魚湯已經沸騰,濃鬱香味對饑餓的人簡直就是殘酷折磨。曲齒神情呆滯地搖搖頭:“……我不知道。可能……也許……應該……”
他對此毫無把握。
豕族人無論走到哪兒都是被鄙視的群體。
多年前,虎族與獅族大戰,虎族搶先一步趕在獅族前麵雇傭了豕族。“絕不能同時受雇於交戰雙方”是豕族老祖宗傳下的鐵律。受雇的豕族戰士在那次戰爭中儘心儘力完成了自己的職責,卻與獅族結下了仇怨。
獅族人的報複方式很直接,他們提高了對豕族交易糧食的價格,比過去足足高了三成。
無奈之下,豕族隻能向虎族求助,得到的隻是白眼和嘲笑。虎族高層的態度很堅決:我們之間隻存在雇傭關係,現在戰爭結束,合約解除,你們與獅族人之間的糾紛我們不可能插手。
淪落為社會最底層的感覺很糟糕,豕族成為了所有部族眼中的笑柄。其實他們的要求並不高,隻是為了得到最基本的生存權……很遺憾,上天在這片大陸上分派各蠻族部落的時候,豕族得到了位置與物產最貧瘠的一塊。
在蠻族的字典裡,“禮遇”是一個規格很高的詞。
粗笨、愚蠢、野蠻……儘管大家都是野蠻人,豕族卻被所有族群看作是階級社會最底層的渣子。因為外貿,因為沒有掌握任何技術,因為他們可怕到令人難以置信的胃口,還因為他們毫無選擇的最卑微生活方式。
從小到大,曲齒跟隨長輩們接受雇傭多次外出。“十歲成年”的規矩同樣適用於豕族。第一次砍掉敵人腦袋的曲齒剛好十歲零三個月。他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個鷹族人,據說是該部落裡臂力過人的弓箭手。裝備簡陋的自己硬是用皮厚多肉的肩膀硬扛了對方兩箭,這才得以衝到近處,用長矛將其捅死,割下頭顱。
那份戰利品為自己換來了兩塊額外的乾麵餅。那次是受雇於鹿族人,餅子又乾又硬,自己卻吃得很高興,也期盼著能夠繼續作戰,每天都有這樣的好運氣,用人頭換食物填報肚子。
曲齒今年三十四歲了。仔細想想,那應該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禮遇。
雇傭兵的食物標準很低,花錢的一方總是不願意付出更多代價,豕族人結實的腸胃對粗糙食物也從無挑剔。在所有豕族部落裡,硬麵餅成為了通用貨幣。這東西的製作標準也很簡單:百分之五十的粗麵粉、百分之十的草籽、百分之十的草根、百分之十碾成粉末狀的肉乾、百分之十的鋸末,再加上百分之十的雜物。
鋸末與食物之間有著神秘關聯,據說是用上古時代流傳至今。說是麵餅,其實做法與發酵烘烤的麵包沒什麼兩樣,區彆僅是外形顯得扁圓。
草籽與草根會隨著季節不同有所變化,尤其是後者,很多時候在硬麵餅裡占據的份額更大,甚至完全取代草籽。
對於豕族人來說,肉乾是奢侈品。他們其實很少吃到真正意義上摻雜肉乾製成的麵餅。砸碎的骨頭粉末、被丟棄的淋巴組織、過於堅硬嚼不動的筋膜連接部分,甚至是野獸的毛發……這些東西在粉末狀態下無法分辨本來麵目,說它們是肉乾,它們就是肉乾。
“雜物”是一個涵蓋範圍很廣的詞。泥土、樹皮,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甚至可能是乾燥的糞便。總之你無法判斷硬麵餅裡那些詭異的黑色顆粒究竟是什麼。這得看做餅的人是否心地善良。如果運氣不錯,粗麵粉的比例會高一些,如果觸了黴頭,恐怕餅裡連百分之三十的麵粉比例都達不到。
千萬不要懷疑,虎族人就是這樣做的。他們馴養著北方大陸上數量最大的馬群。這種可以騎在背上的動物腸胃功能似乎不怎麼好,糞便裡摻雜著大量尚未消化完全的乾草。虎族人把這些糞便收集晾乾,按照比例添加新草成為馬的飼料,還有一部分直接進入與豕族人的糧食交易係統,摻入麵粉製成硬餅。反正這種東西虎族人無論如何也不會吃,醜陋肮臟粗笨渾身散發著臭味的豕族人卻從不拒絕。
其實這些事情根本瞞不過豕族人。他們不是傻瓜,上至豕族大王,下至豕族平民,全都了然於心。可即便知道了也無法改變現狀。他們需要糧食,哪怕摻雜了馬糞的糧食,也是他們活命的基礎。
有些現實,殘酷得令人無法選擇。
香氣濃鬱的魚湯令人饞涎欲滴,在場的所有豕族人誰也不敢動,他們呆呆站在原地,直勾勾地盯著湯鍋,活像一群鎖定獵物目標的狼。然而獵物自身的威懾力是如此巨大,他們誰也不膽大妄為,隻能在期盼與抗拒中備受煎熬,仿佛腳下是萬丈深淵,無法跨越。
“……阿叔,魚……我們……能吃嗎?”一個帶著幾分稚嫩的女聲在曲齒耳邊響起。
那是裂齒,一個十三歲的女豕族人。她年齡雖然不大,發育得卻很不錯,早早擁有了寬厚的肩膀,粗壯結實的胳膊。平時在寨子裡比試摔跤,很多男人都不是她的對手。
曲齒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我們是雇傭兵。
我們從未有過剛到雇主駐地就享受飯食的待遇。雇傭關係是如此冷酷,不拚著姓名砍下幾顆腦袋,誰會給你糧食?
磐石寨這次的雇傭條件非常優厚,而且他們不需要我們打仗,隻要幫著下礦井挖泥炭。
他們憑什麼剛見麵就安排如此豐盛的一餐宴席?
雖然隻有魚,可是在曲齒看來,這樣的招待規格已經算是年節時候才會擺出來的盛宴。
能吃嗎?
這會不會是牛族人故意設下的圈套?
對麵,天浩端著一個很大的碗,笑吟吟地走過來。
那已經不能算是普通意義的碗,而是一個可以單手握的陶盆。
裡麵裝滿了一塊塊拳頭大小的魚肉,光是看看就覺得很實在,絕不是曲齒以前在其它部族城寨見過的敷衍偽裝。尤其是虎族人,他們總是在麵餅上撒下一小撮切細的肉乾,樣子好看,實際內裡卻沒有任何改變。
天浩把裝滿魚肉的陶盆直接遞到曲齒麵前。看到他神情猶豫,於是一把抓住他的手,將肉盆硬生生塞了進去。伴隨著笑容的聲音堅決且不容置疑:“都是蠻族兄弟,來到這兒就跟在自己家裡一樣,放開肚皮吃,管夠!”
曲齒顫巍巍地端著肉盆,嘴唇一直在顫抖,卻無法說出內心深處迅速膨脹的無數話語。
他可以感受到來自天浩的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