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綻攥著手機, 每隔幾分鐘看一次, 現在是七點半,基金會負責驗收的人已經坐在觀眾席上, 而應笑儂仍然沒有出現。
後台的氣氛越來越緊繃,薩爽和陳柔恩對坐著, 誰也不說話,鄺爺趴在窗口, 傴僂著往外看, 時闊亭快步走進來:“不行,還是打不通。”
“儂哥怎麼回事!”薩爽沉不住氣了。
應笑儂絕不是個關鍵時刻掉鏈子的人, 寶綻擔心:“小儂……不會出什麼事吧?”
時闊亭沒應聲,他也覺著是遇到事了:“我再打。”
“要不……”陳柔恩拿起手機,“報警。”
“不到二十四小時,”時闊亭搖頭,“警察沒法管。”
這時走廊上有腳步聲, 匆匆往這邊來, 大夥不約而同看向門口, “怎麼樣了!”進來的是小牛,抱著一個藍文件夾,裡頭是驗收文件, “人到了嗎?”
沒人應聲。
“我去儂哥家找他!”薩爽從椅子上起來往外衝。
“回來!”時闊亭一把拉住他,“都給我原地待命!”
小牛也替他們急,“眼下是戲怎麼辦!”
“人就在台下坐著呢,”陳柔恩說, “還是基金會的,萬一驗收不通過,把我們戲樓收回去就慘了。”
一片亂糟糟的聲音,寶綻的嗓子很輕,但鮮明:“我上。”
這種情況改戲碼是必然的,隻是改什麼戲,什麼戲都沒有旦角戲出彩,時闊亭皺著眉頭:“你唱什麼?”
老生要想跟外行討彩頭,要麼有青衣花旦托著,像《坐宮》《武家坡》,要麼有花臉托著,像《將相和》《雙投唐》,寶綻一個人登台,有些獨木難支、孤掌難鳴的單薄。
寶綻轉身往化妝鏡前頭一坐,準備揉臉:“戰潼台。”
這三個字一出,鄺爺從窗口回身:“可使不得,寶兒!”
《戰潼台》是南派戲,最精彩的是雙天官寇準和將軍呼延丕顯被遼兵困住,曆儘艱險衝出重圍的一段。
寶綻利落地往臉上打底彩:“沒事,鄺爺,我平時的功夫在。”
陳柔恩好像聽說過這出戲,但沒看過,拿眼神問薩爽:這戲怎麼了,很難嗎?
薩爽也沒看過,他們戲校畢業的,隻知道教學大綱規定的那幾十出戲,《戰潼台》彆說他們,就是專業院團也很少演出。
“寶兒,”鄺爺舍不得,“你久不動這樣的戲,我怕你一猛勁兒……”
“彆勸了,”寶綻吃了秤砣鐵了心,“我是當家的,這種時候我必須上,不光上,還得上得漂亮。”
後台鴉雀無聲,隻有陳柔恩咕噥了一句:“團長是應該上,再說了,大家總是寶處長寶處短的,要是有真本事,亮出來看看嘛……”
薩爽瞪了她一眼,把她拽到側幕那邊去。
“鄺爺說得對,”時闊亭站到寶綻的鏡子後頭,握住他的肩膀,“換一出吧。”
寶綻正勾眉毛,執著筆,一對桃紅色的眼窩從鏡子裡看向他:“師哥,我行,”他還需要一個人給他配呼延丕顯,“你行不行?”
時闊亭笑了,笑出一個招人喜歡的酒坑:“你叫我了,就是摔死在台上,我也得上啊。”
寶綻收回目光,用中指蘸了蘸胭脂:“得嘞。”
上好妝,薩爽伺候他穿戲衣,醬紫色的雲紋官袍,戴改良相巾,腦後一對兒如意翅,係軟帶,掛白三髯口,鞭子套著手腕,聽著前台鄺爺的鑼鼓點。
時闊亭做武生打扮,白盔白靠白苫肩,握一根長矛,纓子也是白色,英姿勃發站在他身後,聽著前麵到了火候,寶綻提一口氣,悶簾(1)一聲:
“呼將軍保老夫——”
他給時闊亭一個眼色,袖子一抖,鞭稍舉起,腳下一雙朝方(2),生風般登台:“重圍闖!”
唱破九霄的嗓子,這地方該有一個“好兒”,可台下隻坐著一個人,大背頭,肥碩的黑西裝,麵無表情看著台上。
寶綻定睛亮相,接下來是繁重的武活兒,趟馬、搓步、圓場,隻有一個快字,仿佛腳底下騰起砂石,要在台上飛起來。
沒有十年的功夫,這一套開場絕對拿不下來,陳柔恩在側幕看著,忽然理解了寶綻那句“咬著牙攢著勁兒一拚到底”,他壓根沒拿自己當演員,演員身上是帶著架兒的,但他沒有,他眼裡隻有戲,和對戲的誠心。
這裡時闊亭有一句道白:“天官,小心了!”
寶綻開腔接上:“恨番賊太猖狂,將我主困番邦,”他二十八/九的年紀,演白發蒼蒼的老人,動作持重,嗓音遒勁,“我回朝搬兵闖重圍,呼將軍小心提防!”
陳柔恩驚訝,戲校院團最講究門派,動不動就來一句是某派的,寶綻的戲卻沒有派,唱楊四郎時瀟灑飄逸,唱起寇準來又雄渾矍鑠,仿佛哪門哪派都可以為他所用,用起來又入情入理,毫厘不差。
陳柔恩承認他精彩,可這也不過是一出普通戲,方才鄺爺那樣的心疼寶貝,顯得有些矯情……剛想到這兒,寶綻和時闊亭在台上同時勒馬,隨著嗩呐聲一個高踢腿,雙雙劈橫叉重重砸在台上。
電光石火的一下,看戲的人驚了,不自覺挺起後背,抻著脖子往台上看。
彆說他,連陳柔恩這個行內人都愣怔,這是她第一次見識武老生,之前她從沒想過老生能有這麼硬的功夫,摔得舞台赫然一響。
鼓點叫著勁兒往前走,兩人開叉臥在台上久久不動,半晌,寶綻緩緩抬頭,雙手紮在身前做牽韁的動作,純靠後腿發力,漂漂亮亮穩穩當當,一點點把自己撐起來。
下叉容易,僅憑腿的力量從叉上起來卻難,陳柔恩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頭皮發麻眼睛發熱,想起寶綻拿竹尺點著她的後腰,說“這才哪兒到哪兒”,她真的汗顏,和人家比,她就是個笑話。
台上的戲還在繼續,寇準和呼延丕顯還要和遼兵拚死搏殺,寶綻踩著鼓點,一連四個高踢腿,跨步上桌,去了頭上的相巾,一躍而起兩米高,摔前叉落在地上,露著白發鬏,即刻起身涮髯口,接著頂足了精神,一個摔僵屍向後挺倒在台上。
短短十分鐘的戲,句句有筋骨,步步見功夫,台下響著一個孤單的掌聲,隨著舞台燈熄滅,漸漸弱了下去。
時闊亭架著寶綻回後台,兩人像拿水洗過,從裡到外全濕了,一進屋,陳柔恩迎麵過來,一下撲到寶綻身上,真心實意叫了一聲:“團長!”
寶綻長這麼大沒被女孩子抱過,嚇得趕緊舉起胳膊。
“我再也不跟你耍脾氣了!”陳柔恩的血還沸騰著,他的團長就像台上的寇天官,是一往無前的英雄,是力挽狂瀾的豪傑,“我以後一定好好練功,劈腿、下腰、踢圓場,你讓我乾什麼我乾什麼!”
“傻姑娘,”寶綻的氣力仿佛在台上用儘了,虛著聲,“哪個女孩沒有點小脾氣,沒有小脾氣就不可愛了,你嬌你的,哥哥們縱著你。”
“團長!”陳柔恩死抱著他不抬頭,像是偷偷掉了眼淚,噥噥的,隻跟他一個人說,“我錯了……”
寶綻滿臉都是汗,拍了拍她的肩膀,疲憊地叫時闊亭:“師哥,扶我一把,”他是有功夫,可毫無準備上這麼重的戲,他一時脫力,“我站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