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她出來了,絕不能再回去。
從何處?
漆飲光的視線掠過遠處的懸星殿,回頭看一眼風雪當中漸行漸遠的人,揮袖將橋麵殘留的足跡抹除乾淨,轉身追上前方那一抹身影。
熹微宮位於閬風山南,獨占一個小山頭,花樹環繞,青石鋪路,每隔十步便有一盞地燈。
地燈的石座被雕刻成不同的瑞獸形狀,口銜一根不儘木,日夜焚燒不滅。
到了宮殿前,沈丹熹拂過琉璃燈杆上的銘文,靈光流轉,將這一盞琉璃燈收束為拳頭大小,被她收入袖中,顯然沒打算將它還給原本的主人。
漆飲光收回想要去接燈的手,給自己找台階下,“殿下如此喜歡雀燈,是我的榮幸。”
“殿下回來了!”
熹微宮裡湧出一群宮娥,見到她都很歡喜,簇擁著沈丹熹往裡走。
時隔經年,她再次回到自己成長的地方,然而,熹微宮裡的一切早已大變樣。
從入門處伊始,處處都讓她覺得陌生。
粗略一掃,便可見宮中不少樓閣屋殿都做了或大或小的改變,有的用途變動了,有的構造變動了。
她最常呆的書房從僻靜的樓閣換到了朝陽的東麵,朝著花園,園中種滿不同品種的薔薇花,深深淺淺的花朵擠滿枝頭,風雪都掩不住。
每一扇窗都被擴開了,都打開時,四麵通透,視野毫無遮攔。窗下掛著金銀貝殼冰片之類製成的風鈴,鈴下還有細長的木片或是布帛,上麵寫著一些字和圖畫。
行走於熹微宮中時,時時會有叮鈴的碎響飄入耳中。
沈丹熹從廊下走過,揮手削斷了一串呱噪的風鈴,冰片串成的鈴鐺碎落一地,其上絹布隨風飄飛出去,落進花園的雪地裡。
有宮娥詫異地低呼一聲,立即跑去撿起雪地裡的絹布,拿回來,說道:“殿下,您怎麼突然要扯了它,這上麵還有您作的畫呢。”
“是麼?”沈丹熹好奇地伸手接過,捋順潔白的絹布,目光落在絹布上畫著的那一隻柔軟可愛的狸花貓。
那隻貓仰躺在地上,四腳朝天,正捧著一朵薔薇花嬉玩。
“真是可愛。”沈丹熹白皙的指尖點在畫上,一寸寸撫摸過畫上小貓,欣賞了片刻,隨後抬手,再次將它扔進廊外的雪水坑裡。
“殿下?!”那宮娥驚呼,被沈丹熹瞥來的眼神嚇住,抬手掩唇,硬生生吞下喉中的聲音。
周圍的宮娥麵麵相覷,這一次,沒有人再敢上前去撿起它。
絹布上的狸花貓被雪水浸濕,墨跡洇染,一點點變得麵目全非。
“哎呀,這麼容易就沒了。”沈丹熹遺憾道,眉目卻飛揚起來,明媚的笑意驅散了眼中的陰霾,她轉身對隨在身邊的宮娥交代道,“將熹微宮裡所有的鈴鐺都拆了,全部處理掉。”
一名宮娥上前回話,她麵上有疑惑和不解,但卻沒有忤逆沈丹熹的意思,隻是小心詢問道:“殿下,您的筆墨也要一並處理掉麼?”
回話之人是熹微宮中女官之首,沈丹熹還記得她,名叫棲芳。
沈丹熹頷首,隨意道:“燒了吧,全都燒光。”她又看了一眼雪地裡開得嬌豔的薔薇,抬手點了點探進廊下的一朵花苞,“把它們都挖了,搗爛成泥,一株也不留。”
“可是,這些花是您和……”棲芳抬手攔住說話的宮娥,垂頭應是。
沈丹熹笑了笑,這些花是她和殷無覓親自種的。
她知道呀,她曾在夢裡看見過的。看他們從凡間各地尋來花種,植入土裡,每日裡精心嗬護,薔薇發出新枝,長出花苞,盛開的頭一年,還在宮裡舉辦了一場賞花宴。
她也來賞了,隻是無人知曉而已。
昆侖山上靈花蔓草無數,無人停留欣賞。因為神女喜歡,這一株凡塵之花被捧上高台,成了昆侖山上萬花之首。
沈丹熹一片片揉碎手裡的花苞,彆著急,她會將這裡不屬於她的東西,一一找出來,全部清理乾淨的。
沈丹熹回眸間,不經意瞥見眾人臉上難掩的惋惜,腳步頓了頓,開口說話時聲線柔和,卻無端叫人心驚,“我要是知道你們誰私藏了去,我會很不高興的。”
棲芳忙道:“請殿下放心,鈴鐺、字畫和花,我們一定處理乾淨。”
沈丹熹這才滿意,在眾人簇擁中走進主殿,這地方,她是熟悉的,因為常入她的夢中來。她抬手撩過門側垂下的幕簾,一路走一路撫過殿內的擺置。
起居主殿內的物件擺置,也與她曾經的習慣全然不同,讓她走在殿內的每一步路都覺不適。
沈丹熹抬眼,一眼便掃見那一張椿木博古架,架子上擺滿了珍奇的玩意兒,將這一間外殿也隔出內外兩處空間。博古架正中最顯眼處,擺放著一盆睡蓮,葉綠花繁,蓮花瓣晶瑩剔透,有源源不斷的冷霧從盆裡漫溢出來,如瀑布一樣流淌至地麵。
冷霧由濃到淡,漸漸消散於室內。
很漂亮的一景。
沈丹熹走過去,拂開蓮上冷霧,摸了摸蓮花花瓣。她記得這一盆冰蓮,層層蓮花瓣圈出的是一個芥子空間,花瓣中心包裹的是一座冰場。
穿越女很喜歡在裡麵滑冰,這是她少有人知的一個愛好,她滑冰的樣子確實很好看,像一隻翩然起舞的蝴蝶,充滿熱忱,靈動非常。她說,如果她不是昆侖神女,那她一定會是優秀的花樣滑冰選手。
但是,她來了這裡,成了昆侖神女,便隻能躲在這一處芥子空間裡,偷偷地滑。
這一盆芥子冰蓮是殷無覓專門為她打造,裡麵是極地的萬年寒冰。這一處芥子空間也隻有他們兩人能夠進去,隻有殷無覓看過她滑冰時美麗的模樣,他們第一次牽手,親吻,神魂交融,都在這一朵冰蓮裡。
這一盆冰蓮是神女最愛之物。
沈丹熹抬手,掌中蓄起靈力,用力掀翻了這一盆蓮。
嘩啦一聲巨響,白瓷的盆身碎裂,冰水淌了滿地,晶瑩剔透的蓮花也被摔掉了許多花瓣,淒慘地躺在水泊裡。
宮娥們被嚇了一跳,但已無人再敢上前來勸慰殿下,她們揣測不透神女的心思,也覺出眼前的殿下與以往不同,一個個侍立在殿中,噤若寒蟬,全然沒有了先前的活潑。
沈丹熹廢了這一處芥子空間,不帶絲毫感情地牽了牽唇角,吩咐道:“收拾乾淨,同鈴鐺一起處理了。”
宮娥們連連應是。
沈丹熹盯著她們將地麵收拾乾淨,沒留人在殿中伺候,屋內便隻剩下沈丹熹和漆飲光兩人。
這一路走來,漆飲光一直都在,他的目光時不時落在沈丹熹身上,他將眼神克製得很好,不是先前那種過分打量的目光,似要撕開她的衣裳和血肉,將她從內到外,看個透徹。
——雖然,他很想這麼做。
但他現在不能,他隻能克製而內斂的,將視線隨意地落在她身上,小心翼翼地觀察,打量,不至引起她的注意,而招來她的抗拒。
她在那麼清晰地和之前的自己劃清界限,分割喜好,神情之間有一種迫不及待想將它們抹去的暢快,和隱隱的報複意味。
她和之前的她不同。
和更早之前的她,也不太一樣。
多麼遺憾。
漆飲光隨意地找了一張椅子坐下,看向外麵攀在簷下取風鈴的宮娥,疑惑道:“殿下怎麼又不喜歡鈴鐺了?”
沈丹熹斜倚在軟榻上,也望著簷下搖晃的風鈴,冷淡道:“我從來就沒喜歡過它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