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的右殿閻司鬱繪來得很是及時, 避免了一場血腥紛爭,即便是魔君也無法輕易打開陰路,追擊到冥府去。
消息傳回浮璋神君那一方, 浮璋便知, 天命書大概是隱藏不住了。
他們以前憑借五色石窺探天機, 借助世外之魂的手去達成目的, 處處占儘了先機, 卻沒想到臨到功成之時,卻因昆侖神女這一個意外被推翻了全部布置。
浮璋站在蓬萊島南側的礁石上,洶湧的海浪衝撞礁石,激起漫天水花, 水花撲湧上礁石, 將那一道頎長身影一並卷入海中。
海浪之中有龍影閃過,潛入深海。
今日的天氣極好, 陽光熾烈, 穿透入海水中,海中能見度很高。蓬萊島四麵的海水從無真正風平浪靜的時候,即便無風,海底亦是波濤洶湧。
在海底攪動風浪的,正是九公主殿下嘴裡的“蠻荒海獸”,它們身形龐大,力量卓絕,卻不通靈智, 被約束在蓬萊海域之中,每日裡全憑著本能而活。
今日海獸們之間沒有發生太過激烈的爭鬥,海水還算清澈,沒有被血水染紅。
可這些海獸在淪落為獸之前, 曾經也是執掌一方海域的神靈。當年古神泓叛亂,海族亦追隨其身側,後來泓敗落被封九幽,海族諸神本應該同泓的其他臣屬一樣,都被封入九幽的。
是當時的四海神鼇斷四足,為女媧重立四極,才為海族換來一點赦免之機,雖不入九幽受刑,但從此以後海族的靈智被封,海族後嗣皆不開靈智,淪落為獸,不能踏出這一片海域。
龍族作為海族的一脈,是唯一還保留神位和靈智的一族,不是因為上天對龍族格外開恩,而是龍族要作為獄卒,永遠鎮守在蓬萊島上,看守這些“蠻荒海獸”。
上一代龍神死,下一代龍神生,蓬萊島上永遠隻能是孤獨一人。
而這一整座蓬萊仙島,便是那一隻斷了四足的鼇龜所化,浮璋的龍身已算得龐大,可與這一座仙島相比,卻渺小如蚍蜉與樹。
他從海水中蜿蜒穿行,身周波瀾微小,沒有驚動海底這些龐然巨獸,最終遊入海底一座礁石島內。
這一座海底礁石龐然巨大,能依稀看見麵目五官,正是鼇龜早已石化的頭顱,浮璋從鼇龜緊閉的眼側遊過,龍身收束化作人形,順著它裂開的嘴角進入。
鼇龜已經完全石化,踏入其中便像是踏入一個幽深的海底洞穴,浮璋開啟禁製,隨著他往內的腳步,洞穴兩壁鑲嵌的鮫珠一一亮起來,照亮四周。
在他前路的儘頭,大約是在鼇龜咽喉之處,建立有一座水晶宮殿。
浮璋徑直入了宮殿中,水晶宮殿內的布置簡陋,殿中心處有一叢極為豔麗的紅珊瑚,珊瑚層疊交錯的枝蔓內躺著一個緊閉的蚌殼,除此之外旁側還有一張羊脂玉髓所製的床榻,榻上靜靜躺著一具身軀。
這具身軀原是為沈薇所準備,現下沈薇的魂不在,便隻是一具空殼,被羊脂玉床下的靈力溫養著。
若一切依照他們的計劃進行,沈薇在完成任務後,由係統引導“回歸她所在的世界”,當然,回是不可能真的回去的,這一方天道之嚴苛,完全斷絕了從這一方世界去往另一方世界的可能。
即便沈薇是外來之魂,想要重新送她回去亦不容易,星主通過五色石將她召喚而來,便已耗費了大量神力,又怎可能再耗費大量神力送她回去。
更何況,他們留下沈薇,原是想用她拿捏殷無覓。
所以,從一開始,浮璋所扮演的係統,承諾的完成任務後送她回家,便是一個謊言。
浮璋從床側梳妝台上拿起珊瑚雕製的篦梳,坐到床沿邊,照往常一樣從床上之人肩上撚起一縷發絲輕輕梳理著,一邊梳發,一邊垂眸思索。
沈薇不是星主召喚而來的第一個穿越之魂了,上一個是阿嬈,浮璋便是在這裡,親眼看著星主是如何指導阿嬈去完成那些任務。
世外之魂不受這一方天道監管,往往可以做到很多他們無法做到的事,星主擺一方棋盤與他對弈,阿嬈就是他手中一枚隱形的棋子,她不受這個世界的天道所左右,但是卻受到星主的擺布,一步步走上星主為她劃定的命運線。
浮璋第一次參與星主的棋局,便是改變了三皇子厲廷瀾的命運,這種隨意撥動他人命運的感覺,比他每日枯守在蓬萊島中,看自己的同族如獸一樣自相殘殺,要有趣得多。
厲廷瀾死的時候,為防天命書從他魂上分離,回歸真正的帝星,浮璋以發布獎勵的方式將裂魂的匕首交予阿嬈手中,在厲廷瀾身死之時,便立刻撕裂他的魂魄。
隻要有一魂不全,天命書都不可能從厲廷瀾身上分離,為了分走冥府和沈瑱的注意力,他們將厲廷瀾的魂魄散去了人間各地,唯有承載他記憶的爽靈一魂,被織於匕首之上,藏在最危險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這百年來,沈瑱也的確沒有發現那一魂的存在。
若是沈丹熹的魂魄沒有回來,昆侖順利交付到殷無覓手上,這一魂就更無被發現的可能了,即便被發現了,也並不要緊。
可惜,現在找到這一魂的是沈丹熹,是那一個不受他們掌控的沈丹熹。
厲廷瀾三魂齊全後,要找到他流散在外的魄便會容易許多了。
浮璋思索得太過投入,沒有注意到手中發絲勾住了篦梳上雕刻的薔薇花瓣,不慎扯斷了幾根黑發,他這才回過神來,撚起這幾根發絲。
“沈薇,你的魂魄當真湮滅在了沈丹熹手裡麼?”浮璋指尖揉搓發絲,移目看向玉床旁邊的桌案,桌上空蕩蕩的,隻擺了一張棋盤,棋盤上鋪滿了黑白棋子。
棋子布局正是那日他在淩霄殿中所看見的,星主與天帝對弈的一局,星主所執的黑子,看上去敗局已定了。
浮璋盯著棋盤良久,眸光忽而一定,他碾碎了指尖上的發絲,抬手點在棋盤當中那一枚黑子上,當日他在淩霄殿中,神識被吸入棋盤,觀四麵白子環繞,有種即刻就會被吞吃的驚惶。
他心神從棋盤中抽離後依然驚魂未定,沒有留意到,他身處棋局之中時見到的棋子排布,和他在外見到的,似乎有些微不同。
浮璋指尖微抬,從自己那一子上離開,緩慢往右偏移,懸滯良久後,點落在一個無棋子的棋線交錯點上——他從棋局內所見,這裡還有一枚黑子。
是星主的隱子。
他眸中微亮,沈薇的魂還在。
浮璋站起身來,走向殿中的珊瑚叢,伸手正欲打開珊瑚叢中的蚌殼,忽然感覺到蓬萊島上有人來訪,他收回手懸空輕拂,珊瑚枝蔓合攏,重新將那一個蚌殼纏入深處。
浮璋身化為龍,快速出了海底,出水便見一駕車輦從天而降,落到蓬萊島上,駕駛車輦的神獸狀如馬,一身明黃色的鬃毛,頭頂毛發如火一樣赤紅,隨風而飄蕩,乃是天庭吉光神獸,天後的禦用坐輦。
天後是絕無可能下界來這一座海中孤島的,浮璋不用多思便已明白來者何人。
他縮地成寸,快步走入蓬萊宮中,在車輦落地之時,迎了上去。
吉光獸跺了跺前蹄,仰頭嘶鳴一聲,朝浮璋噴出一道帶著火星的鼻息,很不喜歡他身上殘留的海獸氣息。九公主坐在車輦內沒動,隻叫隨侍在車輦兩側的仙侍打開車門,斥道:“吉光,不許亂發脾氣。”
吉光獸被小主人斥責後,這第二個噴鼻隻打到一半,就硬生生將鼻孔裡的火星收了回去,委屈地背過頭不再去看浮璋神君。
浮璋失笑,拱手行了一禮,“九公主安,不知殿下前來蓬萊,是為何事?”
“我沒事就不能來找你嗎?”雲渺點了一點自己身旁坐榻,說道,“上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浮璋為難道:“殿下恕罪,下神無有陛下令,是不能隨便離開蓬萊的。”
“我能來找你,自然是得了我父君的允準的。”雲渺催促道,“快點上來。”
浮璋站著沒動,隻垂下頭將雙手平舉於上,做了一個接令的動作,說道:“下神接陛下令。”
九公主皺眉瞪著他,她是趁著天帝與星主對弈,無暇顧及到她,所以偷跑下界,自然拿不出天帝的令,偏偏這一條龍固執得很,無令便不動。
與浮璋你退我進這麼多年,她也算了解浮璋的脾氣,見騙不過他,便伸手從纖細的腰肢上一拂,一條織金軟繩從她腰間飛出,倏地纏上浮璋周身。
在捆仙索上身的那一刻,浮璋便反應過來,急速地飛身後退想要躲開,可惜還是遲了一步,捆仙索將他牢牢縛住,雲渺拽著繩子另一頭,用力一拽,將他扯入車輦內。
“殿下!”浮璋氣急,“殿下分明答應過下神,不再用捆仙索縛我。”
上一次浮璋上天庭述職,就是被雲渺用一條捆仙索縛住拽進月老祠中,想要與他在契心石前立契,幸而有月老暗中相助,浮璋才得以逃脫。
雲渺將他按在身邊,一腳踢上車廂門,反責怪他道:“誰叫你這麼不聽話呢?放心吧,這回不是綁你去結契,我隻是想讓你陪我去一處地方散散心罷了,吉光神獸來去如電,不會占用神君太多時間。”
浮璋已經被她綁了,就算不願又能奈何?
吉光神獸騰空而起,蓬萊仙島上方一聲霹靂鳴響,車輦便已遁空遠去。
冥府,陰司。
沈丹熹一行被拽入陰路,雖避開了與魔君的一番爭鬥,但清漪的原身不可久離洈河,更加不能在冥府久呆,光是在陰路上那麼一會兒工夫,琉璃盞內便生了霜,那一蓬金魚藻翠綠的葉蔓眼看都變黃了些。
屠維借助陰路之便,從另一條道重返人間,去為清漪尋找新的河道居所,沈丹熹派了身邊侍衛去保護他們。
屠維下意識想要拒絕,但他想了一想,又點頭同意了,從陰路離開之前,他銳利的視線看向沈丹熹,提醒道:“希望神女殿下記得你的承諾。”
沈丹熹點頭允諾,他才轉身離開。
這之後,眾人在右殿閻司的引領下,正式踏入冥帝鬼城之內,沈丹熹不曾見過冥府之主,但卻聽過不少他的威名,冥主管製幽冥素以鐵腕鎮壓,幽冥之內,鬼怪萬千,莫不恐懼冥主之威。
人間大亂,秩序崩塌,亦牽連了鬼道輪回,冥府之中鬼滿為患,卻遠比人間和昆侖都要秩序井然,從未生過大的亂子。
鬼城之中四處飄著幽綠鬼火,能見得無數鬼影在街上穿行,來往之人除了麵孔略微蒼白了些,行走之間也沒有腳落到實處之感,這一座鬼城倒同凡間的城池也並無太大的差彆。
現下人間戰亂,恐怕還找不出這樣一座安然有序的城池了。
漆飲光曾為了“借”照魂鏡,在陰路上攔截下一個新喪的魂魄,用十年香燭供奉,與陰路上一隻鬼魂做了交易,借對方的身份混入鬼門關,對這裡已是熟門熟路,不需有人引路,便知道陰司森羅殿該往哪個方向走。
沈丹熹見他自在的模樣,說道:“你對這裡很熟悉?”
漆飲光在九幽時隻提過照魂鏡,但並未說過他曾為“借”照魂鏡,在鬼城中混跡許久,聞言頗有些心虛地看了一眼鬱繪的背影,摸了摸鼻尖,低聲道:“是來過那麼一兩回。”
沒想到這麼小的聲音,還是落到了前麵那鬼閻司的耳中,鬱繪回頭,唇角的笑被周圍森然鬼氣染得冷冰冰,說道:“想必羽山少主對去往油鍋地獄的路也很熟悉。”
漆飲光:“……不,這個不太熟。”他被從油鍋上放下來時,羽毛都掉了大半,都能聞見自己身上油炸小鳥的香氣,漆飲光實在不想再重溫這段回憶了。
沈丹熹稍一聯想,便明白漆飲光當初所謂的借照魂鏡恐怕借得並不光明,又損毀了鏡麵,事後必定受過責罰,這隻鳥這麼愛漂亮,怎麼受得了油鍋地獄。
她偏眸看向漆飲光,後者碰到她的目光,微微一怔,隨即便像是從她這一眼中嘗到了什麼甜頭一樣,彎起眼眸微笑道:“殿下不用放在心上,鬱繪大人仁慈,對我的處罰不重。”
鬱繪挑了挑眉梢,當時這隻孔雀被他判罰吊在油鍋上方,咒罵的鳥叫聲傳蕩得整個無間地獄都能聽見,現下竟能從他嘴裡聽到“仁慈”二字。
當時鬱繪尚且不明白,在他聽見自己解釋說,“照魂鏡隻照這世間可照之魂,既然照不出,便說明那是照魂鏡不可照之魂。”的時候,他為何那麼憤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