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過天晴,斜陽自窗欞綿綿灑了進來,將明黃的皇帳燙出一片金芒。
傅嬈乏力地睜了睜眼,渾身如同被醋泡過似的,使不上丁點力氣。
宮人聽到動靜,已備好熱水,問她是否沐浴。
傅嬈應下,慢條斯理將衣裳裹好,懷裡滑下一截明黃的聖旨,她眸色一動,露出喜色,立即將聖旨取起,攤開一瞧,出乎她意料,那十年之期的聖旨不知何時被他竄改成“永生永世”,傅嬈氣急,差點一口氣沒噎上來。
她這算什麼,賠了夫人又折兵?
夜裡,她摟著孩子回了側殿,一個眼風都沒給皇帝。
皇帝訕訕地背著手,在側殿門口徘徊良久,最終铩羽而歸。
初二清早,大殿下與傅坤一行抵達行宮。
皇帝在偏殿接見了二人,又將傅嬈與笨笨傳了來。
傅嬈牽著笨笨迫不及待奔來偏殿,及至門口,瞧見一身著寶藍色直裰的少年,姿玉挺拔立在殿中,他朗眉星目,眸宇間含有一抹沉穩從容,直到瞥見門口的傅嬈,喜色不經意爬上眉梢,露出屬於少年的鮮活,
“姐!”
傅嬈腳步絆在門口,眼淚嘩的一下奪眶而出,泣不成聲。
“姐姐!”傅坤奔過來,怔怔望著,激動得雙臂微顫,又握成拳頭,眼角淚花閃現,千頭萬緒不知該說什麼,見傅嬈倚著門框淚如雨下,目光挪至她身側的小蘿卜頭身上。
笨笨拽著母親的衣角,滿臉憨萌仰眸望傅坤,或許是天然的血脈相連,她望了一會兒,居然咧開嘴嘿嘿笑了起來,
“哥哥......”
傅坤愣了一下,他哪裡是哥哥,不該叫舅舅嗎?
裡頭傳來低聲輕咳,
“這是你舅舅....”皇帝無語地提醒。
這幾日皇帝抱著笨笨接見了幾位年輕貴胄,皆是教笨笨喊哥哥,是以,笨笨瞧見這般漂亮的少年,自然就喊出哥哥,
麵前這個居然要喊舅舅?
小笨笨蹙了蹙眉。
皇帝尷尬地笑了笑,指了指一旁的大皇子,“這才是你哥哥,你親哥哥...”
小笨笨歪了腦袋,睜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往裡朝大皇子瞄去,隻見大皇子著了一身湛藍色蟒紋服,氣質清秀,麵容微有幾分羸弱之色,卻已與尋常人相差無幾,他朝笨笨露出真心的笑容,
剛剛皇帝已告之傅嬈活著的事,傅坤裝出一副驚訝之色,皇帝瞧在眼裡,氣在心裡,不過當著大皇子的麵終是什麼都沒說,他可以不計較傅坤,可若是被旁人知曉,於傅坤而言便是隱患。
大皇子見笨笨生得玉琢可愛,著實喜歡,“笨笨....到哥哥這裡來...”他蹲下,朝笨笨張開手,臉上掛著溫柔的笑。
他笑起來,仿佛是一汪清泉,不自覺引人親近。
笨笨跨過門檻,徑直朝大皇子奔去。
傅坤見親外甥女越過他,氣得俊眉蹙起,半路俯身,將笨笨攔了下來,抱在懷裡,語氣生硬道,
“笨笨,我才是你的舅舅,快叫舅舅!”
笨笨性子倔,不喜歡旁人強迫她,被傅坤攔住路,小腿蹬了蹬,試圖蹭出他的懷抱,小臉也皺巴巴的,“放開我....”
傅坤生得極俊,與傅嬈眉眼相似,可偏偏一身氣質清冽,不那麼引人親近。
笨笨更喜歡親哥哥。
傅坤心裡嘔得慌,“常人說外甥類舅,你怎麼不喜歡舅舅呢?你知道舅舅多....”話到嘴邊,思及欺君一事,忙住了嘴,語氣放緩,臉上也現出幾分思念的苦楚,“你知道舅舅多高興呢...世間有你,舅舅很開心呢....”
笨笨終是被傅坤的情緒所感染,呆呆望著他。
傅嬈在一旁抹乾眼淚,與她介紹道,“笨笨,娘親常跟你說,家裡有個舅舅等咱們的,你忘了?”
笨笨眸眼閃亮,立即咧開嘴,抱著傅坤的臉頰狠親了一口,“就是給我折紙鶴的舅舅嗎?”
傅坤每給傅嬈寫一封信,便折一隻紙鶴給笨笨,顏色各異,形態逼真,笨笨極是喜歡。
她一句話把傅坤賣了個乾乾淨淨,傅坤十分尷尬。
坐在羅漢床上的皇帝哭笑不得,最後冷冷哼了一聲,“行了,彆裝了。”
傅坤僵硬地將笨笨放了下來,笨笨如飛鳥投林嘩啦啦朝大皇子撲去,“哥哥....”
大皇子眉間的溫柔化成一汪水,將笨笨抱在懷裡,“笨笨真可愛....哥哥喜歡你。”
沒有人與他這般親近過,從來沒有,他生下來病弱,除了父皇和周太醫,彆人不敢親近他,可父皇太忙,看望他的時候並不多,大皇子前十年過得生不如死,直到近三年,他身子的餘毒被徹底拔除,他能如常人行動自由,偶爾也能小飲幾杯,著實令他歡快。
而這一切,首先要歸功於傅嬈。
他猶然記得,傅嬈奔赴潭州前,還給他提前備好一年的藥,後聞她死訊,他哭了很久。
今日得知傅嬈生還,還給他帶來如此嬌憨的一個妹妹,他打心眼裡喜歡,眼角不知不覺滲出淚花。
他將皇帝賜予他的一枚羊脂平安佛給掏出,戴在笨笨身上,“笨笨,哥哥給你的見麵禮。”
皇帝見狀,神色微微一動。
傅嬈雖不知此物緣來,可見大皇子貼身攜帶,怕是貴重之物,連忙阻止,“殿下,切莫如此,笨笨不知輕重,怕摔著了...”
大皇子還未說話,卻見笨笨神色驕傲地反駁,“我不會摔,娘親,雲哥哥給的東西,笨笨從來沒丟過!”
傅嬈噎住,待要給大皇子行禮,卻被皇帝一拉,將她扯著一道落座羅漢床,“該他給你行禮。”
傅嬈麵現窘迫,央求望著皇帝,小聲道,“陛下,來日再行禮....”
她現在還未入宮,哪裡敢受大皇子的禮。
大皇子卻是毫不猶豫跪了下來,朝傅嬈磕了個頭,“兒臣見過傅娘娘。”他如今一切的快樂皆是傅嬈所予,他不敢忘恩。
自重逢後,皇帝心腹皆稱傅嬈為“娘娘”,傅嬈提醒過數次,眾人無動於衷,她也無法,可頭一回當著親弟弟的麵,還是忍不住耳根泛了紅。
傅坤倒是未注意這茬,忙著逗弄笨笨。
笨笨捧著大皇子給她的玉佛,問傅坤,“舅舅,你給我什麼呀?”
傅坤頭疼想了想,道,“舅舅再給你折紙鶴吧....”
“好呀好呀。”小孩子對玩具的喜愛勝過一切。
皇帝也知傅嬈姐弟有話要敘,便將笨笨留下交給大皇子,放傅嬈與傅坤去側殿敘話。
傅坤將三年來發生的一切悉數告訴傅嬈,傅嬈隻摸著淚連聲道好,“辛苦你照顧娘,還要打點家裡。”得知鄭氏身子穩當,她也放下心來。
傅家的孩子早當家,她當年如此,傅坤也是如此。
傅坤當仁不讓道,“本就該我照料姐姐,如今姐姐得一如意郎君,弟弟我也放心啦。”
傅嬈聞言臉頰騰熱,覷了他一眼,“你也打趣姐姐。”
傅坤通過這三年,已看出皇帝用情至深,
他笑了笑道,“姐,不瞞你說,起初你離開,我是雙手讚成,可後來,我親眼瞧見陛下咳血,他每每回京,皆要來咱家附近轉一轉,後又將後宮遣散,我那時便有些衝動,恨不得將姐姐喚回來,後來又想,將這一切交給緣分,沒成想,陛下還真遇著你了...”
“姐,咱們傅家這欺君之罪,誅九族都不為過,陛下卻一聲不吭,剛剛還在大殿下麵前將這一切遮掩過去,裝作事先知曉,陛下做事滴水不漏,當真是處處替姐姐著想。”
“姐姐自小當家,無人疼無人愛,如今遇見一個會疼人的,弟弟打心眼裡為你高興,年紀大些也沒什麼,姐姐不要介意....”
少年真心實意將一腔肺腑之言道出,傅嬈笑涕交加,胸膛被他這番話給激蕩著,什麼都說不出來,最後隻顧頷首,
“你是真長大了,以前都是我長篇大論訓你,如今輪到你來囑咐姐姐....”
“是呀....”少年眼神閃閃發亮,由衷道,“姐姐該要享福了,有姐夫照料你,有我替你撐著家裡,你便放心吧,莫再事事壓在心裡,該我們承擔的,我們男人自會承擔,姐姐照料自己與孩兒便是。”
傅坤又仔仔細細打量傅嬈,見她穿著精致,發飾華美,氣色紅潤,渾身透著一股被嬌養的貴氣,再與她天生的堅韌果敢相融合,還真生出幾分端莊的國母氣度來。
傅嬈被他瞧的不自在,“你這又是怎麼了?”
傅坤笑吟吟道,“姐姐比以前更美了,看來,陛下待姐姐真好...”
傅嬈不恁嗔他,“可見你這三年被陛下收買了....”
傅坤笑而不語。
祭祀在即,行宮被安置得滿滿當當,也有住在各家彆苑者,餘下便在運河兩岸的酒肆客棧下榻,整座通州城幾乎人滿為患。
小舟搖曳,畫舫連雲,如一幅盛世畫卷。
初三這一日,太傅韓玄的家眷抵達行宮,韓夫人路上暈車著了涼,隻當一點小病不曾請太醫,消息還是被傅嬈所知,傅嬈念著韓夫人曾數次相幫,便親自去給她看病,韓夫人得知她還活著,拉著她淚如雨下,“活著便好,活著便好....”
傅嬈隻道當年病重,前往苗疆休養,三年病愈方歸,韓夫人不疑有他。
太醫院對外從未承認過傅嬈的死訊,是以她回歸的消息一經傳出,也並未掀起多大的浪花。
不過經曆潭州一疫,傅嬈名聲更響,行宮內慕名求診的夫人極多。
皇帝有意攔下,傅嬈倒是笑盈盈解釋,“無礙的,醫者嘛,都恨不得多接觸些病患,以積攢經驗,您就許我去吧,以後待我入了宮,這些夫人要來皇宮尋我看診,怕是不便了....”
皇帝心疼她,最終也沒攔著,怕她被人怠慢,吩咐小金子隨行。
有禦前的公公鞍前馬後伺候,誰也不敢小覷傅嬈,都恭恭敬敬招待,說話也客氣許多。傅嬈此番是立功而歸,皇帝看重她也情有可原,誰也沒把一位拋頭露麵的女太醫與皇帝聯想一處。
太醫院這次由賀攸領銜伴駕,來的路上得知傅嬈活著,賀攸激動不已,來到行宮,瞧見傅嬈將那本厚厚的《藥典》交在他手裡,賀攸佩服得五體投地,千言萬語彙成一句話,
“小嬈,你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五月初□□清氣朗,天闊水長。
傅嬈清早起來,見笨笨睡得熟,便不打算吵醒她,悄悄地去到隔壁醫藥間配藥,不多時大皇子來給她請安,傅嬈隻能將笨笨從被窩裡搖醒,給她穿戴整潔,放她與大皇子出去玩。
她昨日從賀攸處得知賀玲已抵達行宮,估摸著今日要來見她,賀攸還道謝襄這陣子過於勞累,怕他舊疾複發,傅嬈問他謝襄的脈象,賀攸便將謝襄的醫案交給她,傅嬈想起在苗疆學的一方子,打算幫著謝襄配一味藥。
忙完已至巳時末,一小黃門急匆匆來稟她,說是賀玲的兒子上吐下瀉,上午來不及探望她,傅嬈擔憂,主動背著行囊前往賀玲下榻的汀蘭軒邁去。
通州行宮環宇相接,占地極廣,規模比燕山行宮還要大一倍,雖無燕山行宮氣勢巍峨,卻也十分恢弘大氣。
傅嬈由內監領著來到汀蘭軒,賀玲聞訊先一步迎了出來,見到傅嬈,二話不說撲在她懷裡,
“我的好姐姐,你居然活著,你是不知我去廟裡給你燒了多少香,恨不得那一切是做夢,你果然沒死....”
楊姍姍恰恰也在,姐妹三人抱在一處哭了許久,賀玲急著問她這些年在苗疆如何如何,傅嬈卻是笑眯眯推開她,“好了,你也是當母親的人,怎麼還這般不穩重,先讓我瞧瞧孩兒...”
賀玲執帕將淚痕擦拭,難為情道,“你剛回來,哪裡敢勞動你...”一麵又喚丫頭去抱孩兒過來。
傅嬈卻是將藥盒遞給她,“說什麼不敢勞動我的話,你爹爹擔心謝世子身子,昨夜將醫案給我,我已幫他配好了藥....”
提起謝襄,賀玲臉色變得羞怯,滿臉激動,“辛苦姐姐了....”看得出來,她極是在意謝襄。
楊姍姍在一旁替傅嬈倒茶,“她呀,命好,謝世子事事不用她操心,府上無公婆伺候,兒子身邊又是仆從如雲,哪裡需要她耗半分心血,簡直是快活似神仙!”楊姍姍語氣裡不乏豔羨。
傅嬈接過楊姍姍的茶,扶著茶盞未急著喝,而是笑眼凝睇她,“三年不見,你也該嫁人了?嫁的哪家?”
楊姍姍聞聲歎氣道,“我嫁的是永平侯府世子,聽著光鮮,可我那婆母一等一難對付,我這頭胎生了個女兒,她看我格外不順眼,愣是往我屋裡塞了兩個通房....”
楊姍姍話說一半,眼眶已泛紅,悄悄掩了掩,笑著道,“哎呀,姐姐回來,不說這些嘔心的事,你還是問賀玲吧,她如今是京城人見人慕的僉都禦史夫人。”
賀玲羞答答地跺了跺腳,“姐姐每回見著我都要數落我....”
楊姍姍瞪了她一眼,“當然要數落你,你成日吃喝玩樂,也不知替夫君分憂,謝世子待你好,你就合該偷懶?”數落完她,又想起賀玲的性子,歎聲道,“算了,我多說無益,你是改不了,你呀,真真是掉入幸福窩裡....”
賀玲腦海浮現謝襄的俊影,臉頰飛霞片片,“都是傅姐姐的功勞....對了,以前有道士說傅姐姐旺夫,我瞧著,不僅是旺夫,遇著誰,誰都要沾她的喜氣....”
楊姍姍聞言也彎著唇角,由衷道,“這倒是實話,當年若不是傅姐姐,我闔家該在邊關發配呢,隻是姐姐這麼多年,可遇見可心的人?”
傅嬈聞言,低低羞笑一聲,頭一回大大方方承認道,“倒是遇見了一位....”
賀玲二人聞言,激動地一左一右拽住她胳膊,“真的?是誰?他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