彆說秀娘,便是王四郎也一夜都不曾睡好,小娃娃能有多難哄,抱起來拍一拍搖一搖便是了,可誰知道這娃兒氣性大,睡夢中被親爹吵醒了,不依不饒哭了大半宿。
連蓉姐兒那院子裡都能聽見正院的動靜,丫頭養娘輪著抱還不行,最後趴在秀娘身上睡著了。這一夜睡下來,秀娘的肩背腰酸痛的坐不直了,隻得躺在床上,叫丫頭給她揉肩捶腰,潘氏還在邊上瞧著:“可不能重了,月子裡虧了身子可不得作怪一輩子。”
窗戶門縫還叫糊得嚴嚴實實,蓉姐兒進屋看見弟弟母親都在睡,放低了怕聲音:“阿婆,湯好了。”她自學廚,比學算盤還更起勁,日日往廚房裡去,作一道湯蒸一個點心已經很拿手了。
“烏雞人參,最補氣的,爹帶回來的。”說著開了蓋子,舀出一碗來放涼,秀娘為著奶水多,日日離不得葷湯,肉倒不多吃,滿是油花的湯喝得都快吐了,要為著奶水好,當喝藥也得灌進去。
昨兒王四郎家來,因著夜裡並不曾見過親爹,知道女兒把王老爺請來過節,衝她點點頭:“到底是當姐姐的人了,等會子爹給你好東西。”
說話就去給王老爺問安,也叫他給小娃娃起個名兒,蓉姐兒名字是王老爺隨口叫的,因是生在荷花節,才起了蓉字,蓉姐兒知道這一樁,還悄悄問秀娘:“阿公這回彆是要起個月哥兒罷。”
笑得秀娘差點兒噴了湯,男娃兒的名字怎麼也要鄭重些,王老爺原想著等兒子回來起,聽見他問心頭也早早就想好了:“就叫茂哥兒吧,我這一輩子嗣單薄,到你這兒,開枝散葉才是道理。”
這話一說,秀娘把兒子抱在懷裡更不能撒手了,蓉姐兒看見親娘這樣吃起味來,噘了嘴兒坐在羅漢床邊,潘氏一進門就瞧見她這模樣:“這是作甚,嘴巴上倒好掛油瓶了。”
“大清早起來燉的湯,娘都不喝上一口,抱著弟弟就能飽了!”蓉姐兒眨巴眨巴眼兒,秀娘一下笑出來:“傻妞。”一口氣把湯全喝了,留下兩隻雞腿給蓉姐兒吃。
“再不吃了,銀葉說我的腰帶使的都比原來長了。”蓉姐兒趕緊擺手,潘氏一把接過去:“我吃,再一個分給你爹,我卻不怕費材料。”
茂哥兒醒了也隻是睜了眼兒,連頭轉不得,蓉姐兒見他小鼻子小眼睛生的可愛,又把那點不平丟到腦後,坐到床上,把腿擺平了,兩隻手拎著繈褓上紮的紅繩子,兩邊抬起來把弟弟放到腿上。
小人兒儘力睜睜眼,又合上睡著了,歪著頭還有笑,白日裡睡的比夜裡安穩的多,蓉姐兒愛得不成,弟弟還睡著也不放手:“娘,他還有多久會走路?”
“你以為是馬還是驢,一生下就會站會走?”秀娘靠在床上,這個兒子雖在肚裡折騰,生下來倒好,天兒已經涼了,屋門關著也不氣悶,不似蓉姐兒那時候,生下來正是六月裡,一層層的淌汗,褥子根本睡不住,她想睡竹席,還叫潘氏一通罵。
“他得先學會抬頭,翻身,爬坐,再能學走呢。”秀娘點了小衣裳,又數數尿褥子:“還是太少了些,叫玉娘領著杏葉再裁些來。”
蓉姐兒吐吐舌頭,輕輕搖搖他:“茂哥兒茂哥兒快快長!”
王四郎進門就聽見女兒的聲音,哈哈笑了兩聲,衝她招招手:“來,爹給帶的好東西。”拿了個小匣子交到蓉姐兒手裡,打開來俱是小玩意兒。
還有給秀娘的一匣子珠寶,秀娘翻開來瞧了一會兒:“也太費了些,金銀頭麵我俱都不缺呢。”話是這樣說,卻還是拿出一支嵌五寶的花釵子來:“妞妞,這個給你。”
這顏色雖鮮亮,寶石也正氣,卻太活潑了些,她戴著不合適:“等你及笈了,這些個通是你的。”王四郎抱了兒子,蓉姐兒坐在床上,一件件的翻看,拎出一條綠翠的珠串兒來,她拿出來纏在脖子上,正喜滋滋往窗邊去照,忽的轉頭問:“不是說給玉娘添妝?”
她倒想起來了,秀娘跟王四郎對麵互瞧,一個也說不出話來,這事兒王四郎問過算盤,秀娘也探過玉娘的口氣,算盤先是吃了一驚,翻來覆去一整夜沒睡,第二日大清早尋了王四郎,漲紅了一張臉點頭肯了,可玉娘這兒卻怎麼說也不肯。
後頭更是連算盤說話的茬都不接了,再有事要交接,也不再簷下廊間了,都在正堂,當著人麵交割清楚,算盤幾回想跟她說話,玉娘都垂了眼皮側身避過去,兩個一個有意一個無心,秀娘幫著說項幾回,到底不好強她。
既她不肯,這樁事便罷了,可也總要有個因由,既瞧不上算盤這樣的,那畫個影兒出來,也好幫她尋摸,秀娘問她問的急了,玉娘隻是搖頭,好幾回才肯吐露實話:“太太,我通身上下哪裡配得上他。”隻這一句不肯再說。
“你哪兒配不上他,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自家會織綢裁衣,下得廚房上得廳堂,打著燈籠也尋不著你這樣的。算盤可跟四郎說了,娶你才是娶媳婦呢。”秀娘見玉娘果真是礙著出身,趕緊把話說透了。
玉娘掩了臉:“太太,等姐兒嫁了,太太若有心便放了我出去,我是一輩子也不嫁的了。”秀娘這才知道,玉娘竟是抱了這個主意。
她發急起來:“你好好的女兒家,就算原來有些不好,也是那殺千刀的人販子,與你有什麼相乾,如今可不是那失了節就要去死的年景了,有甚不能為了自己謀算。”
玉娘絞了衣帶半日不開口,淚珠兒一滴滴砸在衣裙上:“太太說的,我也懂得,那知道這事肯娶我的,好時自然千般好,壞時豈有不拿這個說嘴的,再有那不知的,欺天欺地難道還能欺心?”
秀娘怔在當場,一個字兒也說不出,長歎一聲:“你到是個明白人,可這麼明白,日子便過不下去。”當家過活不是睜眼閉眼,看一處混一處,似她這樣透,真不如自個兒單過。
闔家都把這事往淡了處,偏蓉姐兒提了出來,秀娘點點她的鼻子:“小姑娘家家的,倒知道甚個嫁不嫁了,還添妝,哪兒學來的。”
“爹剛還說我是大姑娘了,是姐姐!”蓉姐兒兩邊瞧瞧:“我到底是不是大姑娘?”說的王四郎隻是發笑,秀娘拿她全無辦法:“趕緊的,回你屋裡頭去。”
蓉姐兒扁扁嘴巴,摸了匣子裡頭一枚蝴蝶樣式的襟花,笑嘻嘻道:“我明兒戴這個去學裡。”說著快步邁出門去,嘻嘻哈哈往自己家院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