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棲霞寺作法事,是為著王老爺求個心安,他原不欲說,等夢了好些天,才告訴兒子,夢見他娘來尋他來了,這一驚非同小可,這麼些年都不曾入過他的夢,這回連夜發夢,身上又一向不好,神神鬼鬼念叨起來,王四郎這才拍板去棲霞寺裡祭一回。
陳家是新喪,過了七七四十九日不曾做得超度法事,清明這一日必要作一回道場,而王家卻隻需得清明前七日後八天裡擇日祭過便成,為著兩處一道更方便些,才定在了清明正日作道場。
清明是大節,滿城人家俱預備著踏青掃墓。往棲霞山作法事,一來一回便要一日,先差了人去寺中定下三間淨房,到了清明前一日,一家子早早起來坐了大車往棲霞山去。
寒食三日加清明一日,自上往下放四天假,街道上還覺不出,出了城路上俱是車馬牛驢,大門大戶的趕著車,跟著奴仆小廝丫頭,富裕些的農家趕了牛車,小戶娘子騎著驢,丈夫在前頭牽了繩,還有那挑了兩個籮筐,一前一後擔著小娃娃出城去的。
因著要坐車,秀娘便不許蓉姐兒吃桃花飴糖粥,連杏仁糖酪也隻用了一小碗:“這些東西湯水水的,路上要更衣卻往哪裡去尋。”蓉姐兒來了金陵,還從沒出城上過香,偶有佛事,俱在城裡拜過,一路都戴了圍帽兒掀開簾子往外瞧。
車裡設了張幾案,四個人坐著也不覺得擠,家裡前兩日已不升火,吃的俱是冷食,裝在盒裡拿了出來,進了車裡就擺滿了一桌,雀草青汁染的棗泥芝麻雙餡青團子,桃花春餅,麻油拌的香乾馬蘭頭,炸得金黃的奶酪環餅,蒸成燕子形的棗錮飛燕小餅。
因著上山是作道場的,寧姐兒茹素,王家幾個寒食開始便不再用葷食了,點心餡裡也不拌豬油,桌上連著幾日都是炒嫩柳芽,柳芽兒拌豆腐,再不就是香椿芽兒炒麵筋,鮮是鮮的,隻吃的人嘴裡沒味兒,蓉姐兒打定主意,等回來了,要吃上一整碗螺螄肉。
清明螺賽隻鵝,螺肉比鵝肉還要鮮,原在濼水沈家就常吃,潘氏一到螺肉肥起來,就拿了大頭針,撿那肥大的一個個挑出肉來,炒小青菜,燉豆腐湯,鋪上滿滿一層螺肉,家裡也算有了葷。
這些東西嘗吃不覺著,等富貴了日日肥雞大鴨子,倒又饞起螺肉滋味來,連秀娘也對著丈夫歎:“原在家時,吃這個便是葷,瞧見彆家有肉隻饞得慌,偏這會兒倒又饞起來了。”
沈家臨著河,吃飯也開著門,常有人串門兒,光景好些的人家有肥油豬肉吃,她未嫁時,為著給沈大郎攢娶媳婦的錢,家裡頓頓都是素,麗娘才一嫁出去,回門飯都不曾坐定好好吃,高家哪裡用這個當葷,姊妹兩個挨在一處說閒話,麗娘比劃著告訴秀娘,高家飯碗底下還藏著鴨脯子肉。
到她嫁了人,光景也不曾好起來,還拿這個騙舌頭,梅姐兒是有螺肉吃都覺得是好的,騙了舌頭再騙肚皮,捱過了苦日子,似這螺肉滋味都比過去鮮美了。
蓉姐兒哪裡知道秀娘感慨,她愛吃這個,覺著鮮得很,小魚兒豆腐湯裡鋪上滿滿一層,燉得湯色雪白,單把螺肉撈出來拌飯,小人兒坐在矮桌前,能吃掉兩碗。
這幾日王家便隻有大白還吃葷了,它那碗裡總有炸小魚,連茂哥兒都饞起來,一到吃飯看見桌上青青白白的,就鼓了臉兒歎氣,跟蓉姐兒活脫一個模樣,含著手指頭要肉肉吃。
蓉姐兒還記著大白給她抓過魚,這回再吃素,特特抱了大白,順著它的毛告訴給它聽:“吃三天就好了,彆去撩那些水鴨子。”徐家送來的六對雁,在王家池裡過了冬,趁著春暖,撲開翅膀飛走了,大白沒了玩伴,懨懨不樂,秀娘便去了集上買了幾對對綠頭鴨子養在湖裡,它立時就又神氣起來,每日裡還去塘邊上嚇唬鴨子玩。
蓉姐兒哪裡還看這些吃食,俱去看外頭行路的人了,個個頭上插了柳條,連牛車驢頭上都掛了柳枝避邪,馬車走走停停,倒不如農人挑了擔子走的快。
“這麼個走法,甚時候才到?”蓉姐兒伸頭看,茂哥兒跟她一樣扒著馬車窗戶,他卻不是看人,隻盯著農人筐裡擔的兩個小娃,前邊一個男孩,後邊一個女孩兒,瞧模樣兒都跟他一般大。
翻過年他就開了閘似的,整句的話兒說得溜了,搖著蓉姐兒問:“姐姐,我也想坐筐。”他哪裡知道坐車好,隻覺著坐在筐裡一顛一顛有意思的很,比他坐在車裡還行的快。
扒了窗戶伸頭一直看著,等那農人往前頭去了,他們的車還在後頭沒動上幾步,秀娘拍著兒子:“所幸出來得早,那後頭的也不知出不出得城。”
沿路有賣新鮮柳條編成的頭環,還有賣炸環餅的,各色玩意兒盛在籃子裡,沿著馬車叫賣,越發堵得道路不通,五城官馬司的光在城裡巡遊,顧不到城外,這些個坐車出來踏青的,俱都安然的很,隔著馬車還能聽見對麵車上有人推杯換盞。
還人家逢著新喪,一路披麻戴孝,打著孝幡抬了棺木往城郊仙人陵安葬,遇著這樣的隊伍,趕車的打馬的俱都相讓一回,看那些人家一路哭過去,秀娘隔著簾兒瞧見了還念了一句佛。
茂哥兒也跟著念了一聲,音兒發不準,聽上去倒像是豆腐豆腐,蓉姐兒抱著弟弟就笑,低頭香一口:“茂哥兒還沒吃夠豆腐,等回家頓頓給你吃豆腐。”
這句他聽明白了,皺了一張臉直搖頭,伸著手指頭:“不吃豆腐,吃肉肉!”
有這些事,寧姐兒臉上也鬆快起來,雖不大笑,也不再蹙了眉頭,她原以為能跟著王家回鄉,誰知道俞氏的病又重起來,身子雖好了,人卻越發糊塗,平日裡哄著騙著不覺,前些日子覷著天好,帶她往園子裡疏散,看花看果她還精神得很,一見著水麵廊橋,人就癱在地上,打著哆嗦,扯了嗓子直嚎。
寧姐兒跟兩個丫頭怎麼也治不住她,還是看院門的婆子一並來抬,這才抬回院子裡去,曉得她經過水匪,幾個婆子一歎:“這且是作下病來了。”
這樣怕水還乘得什麼船,往濼水去途中便是快船也要二十來日,似這樣還怎麼上路,寧姐兒抱了母親就哭,等安哥兒回來,她把這事一說,兩個愁眉對苦臉,思想了半日,便隻由著安哥兒回去賣了田地,她留在金陵照顧母親。
蓉姐兒一會兒直了腿一會兒又縮了腳,隻覺得車上時光難過,原備了葉子戲花牌子的,這時候卻不能拿出來玩樂,想了想從荷包裡頭翻了一套花牌來,給茂哥兒拿在手裡玩。
茂哥兒不必人管自家也玩得興起,他跟蓉姐兒一般是個小話嘮,又正是愛說話的年紀,點了彩畫花牌子自問自答:“這是甚麼呀?這是馬,騎馬。”
一車都是他奶聲奶氣的說話聲,一路顛顛晃晃的,到得棲霞山下,太陽正掛在頭頂上,蓉姐兒籲一口氣,踩了木踏腳往車下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