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院子采光不好, 異人的房間亦是一室昏暗,卻比外麵的陳設稍好一些。
李唯走進去原以為嬴異人身體不適必然臥榻休息, 豈料內室青幔垂下,異人卻好整以暇的坐於案後,長發豎起未著冠笄, 身上的素衣雖然較之前鬆垮, 卻穿的整潔。
李唯是個修養極好的人,儘管青幔已經洗的透光, 早讓她看清了裡麵的一切,但要進他人內室, 她還是會先征得主人同意。
李唯略行了一禮,淡聲道:“打擾公子。”
異人輕咳兩聲道:“請進。”
見李唯入內,異人立身坐的更端,輕聲說道:“今日病中言語有失, 唐突了。”
李唯的確有些厭惡異人之前的表現,但近了看他, 亦覺得臉色不好,現在更是病中硬撐,再看著周遭的樸舊陳設,想起異人境遇不由就有些同情, 最重要的是考慮到他未來還是自己的王牌,李唯便控住了脾氣,儘量溫和的說:“公子不必介懷。現下公子感覺好些了嗎?”
異人冷淡一笑道:“便如你所見,一時死不了。”
他說完手指扣著長案急切的咳了起來, 最後實在支撐不住,扶案喘|息道:“見笑了。”
李唯望著他,終於明白古人為什麼會有“西子捧心”那種病態的審美。她曾不屑的想,就算西施漂亮的天上有地下無,可誰皺著眉頭疼得要命時會好看?但她現在明白了,有些美就是你覺得脆弱到讓人心疼,又想輕易的掐斷在自己手裡。
千流說公子長得漂亮,細細看更漂亮。此話不假。
當然李唯也知道異人不喜歡被人盯著看,於是她偏開視線稍微向前走了一步,斟酌著想刷點好感度,說道:“需要我幫舒背公子順順氣嗎?”
異人擺手,勉強坐端正,精神卻比方才更差了,雙頰也因劇烈的咳嗽顯出病態的紅暈,看著很堅強實則顯得更脆弱,當然也很美。
李唯尋思著他這種人雖然落到了如此地步,甚至有些自輕自賤自我放棄的意思,但好像並不願意被人可憐,索性就不再提他的病,直接步入正題。
“我曾聽說公子在秦時受到秦王和太子安國君的重用,雖然眼下困於趙國,但潛龍在淵終有騰飛之日,公子遠不必自輕頹唐。在下衛國濮陽呂不韋,願為公子光大門庭,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李唯在懷孕期間已經很努力的跟倩江影學習文言說話和各國文字書寫了,能說到這個地步,她算是儘力了。
但異人聽過這話竟然笑了,不是譏笑也不是冷笑,就是很隨意的微笑起來。
“我欲如此,不與旁人相乾。而呂君身為商賈,自家門庭尚未光大,如何光大我的門庭?異人謝你今日相幫,但我心已如枯葉腐草,多謝美意。”
異人說話的時候語氣很溫和,眼眸也有些彎,是以這話聽起來竟有幾分玩笑的意思,可是其間的深意卻分明是毫不留情的拒絕。
李唯唇角一勾笑得卻有些嘲諷了:“公子情路曲折,卻自甘墮落,難道就對得起那未能執手之人了?”
異人倏然抬頭驚愕的看著李唯道:“你怎知……”
李唯隨意一笑道:“公子難道忘了在車上自己跟我說的那些話了?”
異人想到半夢半醒間因呂不韋頸上那顆痣而認錯人的窘迫,不由惱羞尷尬,偏過臉去不再接話。
李唯餘光一掃見異人榻前的小幾上乾乾淨淨供著一副無字的靈位。他而今落魄到連藥都吃不起卻要在排位前插香貢果,還是三樣極新鮮的當季水果,可見異人有多在乎那靈位所代表的人。
李唯心下就有些疑惑了,異人祖父秦王,父母健在,既無妻子更無兒女,還有什麼已亡人值得他如此上心的思念。
李唯想勸說趙嬴跟她一條船就得從最能打動他這個無欲無求之人的地方下手,本想著他後媽華陽夫人是個突破口,眼下來看這靈位似乎也是個好路子。
李唯生出試探之心,緩緩踱步轉向那小幾道:“公子不願讓我光大門庭,難道是不想回秦國?秦國有公子的父母宗族,有公子的至親至愛,難道公子就願意舍棄?”
異人已恢複了平靜,他聲音輕和卻神色冷峻道:“我此生已與秦國兩清。天下之大,我不過如秋蓬飄零,我心之外,皆是荒涼。”
“是嗎,公子看得挺開啊。”李唯說著唇邊露出一點殘忍的微笑,伸手就去拿小幾上的靈位。
“拿開你的手!不準碰!”
剛剛還標榜自己“心外無物全是荒涼”的異人,這會兒已經完全不顧形象,簡直是撞過來護住他的寶貝靈位。
李唯想過異人會有動作,但沒想到反應這麼大,冷不防沒站穩,身體一晃就向前摔去。
摔倒之時李唯哪裡還管其他,伸手就抓了一把,等她穩住身體抬頭的時候才發現,異人肩上的內裳已經給她毫不留麵的拽了下來。
半肩光|裸,上有刀痕。
李唯手裡拉著異人的衣裳,怔怔的看著他身上交錯的刀劍疤痕,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他一個病弱公子身上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傷痕?這種傷不是應該隻有上過戰場的人才有嗎?
嬴異人病中體弱,被李唯一拉就倒,這一倒便撞翻了小幾,頓時水果滿地,香灰四散。異人肩膀裸|露素服淩亂,懷裡抱著他的寶貝靈位,額上青筋直跳,正一臉憤然的看著李唯。
李唯卻還盯著那些傷痕發怔。
嬴異人的眼角都氣紅了,拉起肩上的衣裳,羞憤忍怒道:“還沒看夠?”
李唯這才回神,倉皇要起身卻沒起穩,手一滑又跌回來,這一次更把嬴異人壓了個嚴實。
李唯自己的冷淡老臉都掛不住了,連聲道:“冒犯了。”
嬴異人氣的胸口起伏,隻恨自己現在沒力氣殺了李唯,閉眼恨聲一字一頓的說:“呂、不、韋!請你從此消失在我麵前。永遠。不要出現!”
李唯方才隻是想試試華陽夫人和這靈位的主人哪個才是嬴異人的白月光,誰能想到這破事發展成這樣,她咳了一聲趕緊起來,見異人還半躺在地上,難得過意不去的說:“我拉公子一把?”
嬴異人一指門的方向,一眼也不想再看見她。
李唯也沒想到這好感度又刷成了負分,親密度又成了滿分,隻能等下次再來努力了,於是掉頭走了出去。
聽到關門的聲音嬴異人才全身放鬆下來,頹然的靠在翻倒的小幾上,好半晌勉強起身,抱著靈位踉踉蹌蹌的走到案邊坐下。
他輕聲咳嗽,卻顧不得自己,用潔淨的素衣白袖一點一點仔細擦淨空白靈位上香灰,而後望著那靈位怔怔出神。
晦暗的光線下,他的側臉瘦削而完美,微垂的眼簾掩去眸子裡沉沉的霧氣。他垂首埋進臂彎,眼角微紅,將靈位緊貼心口,澀聲喃喃道:“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連一個夢都不肯讓我做完……”
嬴異人正難受著呢,門卻被敲響了。饒是異人再溫柔再和氣也忍不了了,怒道:“又是誰!”
左師四丁手裡捧個盒子,一臉無辜的站了進來,朝他燦爛一笑道:“剛才呂先生忘記把給您的高麗參拿進來了,呂先生一番美意,公子補補氣。”
補個屁,氣都氣死了!
異人氣的咬牙切齒,一個沒忍住,一口血噴上來又暈了。
第二天正午,嬴異人從昏沉中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千流那張少年稚嫩的臉。
“公子哥哥醒了,是不是感覺比昨天好多了?”千流期待的問。
異人抬眼一看,發現左師四丁、胡內侍、徐宮人、荊燕在他榻前站成了半圓,老的老少的少,一個個都在滿臉期待的看著他。
異人瞧著這陣仗竟然莫名有點緊張,試探著深吸兩口氣,感覺的確比昨日清爽多了,於是點頭道:“多謝。”
“不能謝我,要謝就謝呂先生。”千流說完其他四個人異口同聲道,“公子得謝呂先生。”
異人迷迷糊糊的皺眉道:“是嗎……”
其他人圍成一圈繼續道:“是啊是啊。”
異人怎麼都覺得好像不是那回事,差異道:“我怎麼覺得,我差點,差點被他氣死……”
“他是……他是為了讓,讓公子哥哥把最後一口淤血吐出來才故意叫你生氣的。”千流不太會撒謊,好不容易才把李唯教他的那句話說全,感覺全身都不自在。
嬴異人也沒在意他的表情,隻是一臉莫名的皺著眉,想了半天道:“昨日他那般辱我……”
胡內侍:“公子你可誤會呂先生了,銜冤負屈。”
徐宮人:“呂先生是大好人啊,萬裡挑一。”
左師四丁:“呂先生都是為了公子好才甘當惡人,可歌可泣。”
荊燕:“嗬,你不想想昨天誰救了你,忘恩負義。”
嬴異人躺在榻上聽得都懵了,這一圈人一人一嘴,他一時竟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是辜恩負義不明真相的小人,生生辜負了呂不韋一番苦心。
異人想既然大家都這麼說那就是這麼回事了。可是為什麼總有一種好像被全世界套路了的感覺,說不上哪裡不對就是怪怪的。
“那……呂先生何在?”異人輕聲問。
荊燕冷冷道:“公子昨日不是讓先生永遠消失不要再出現於你麵前嗎?先生在意公子,自然就要按公子說的做。”
異人竟然生生的有點愧疚了。
他俊美的病容上露出些許無措,猶豫道:“那,是我又唐突了,日後……日後見他再親自致歉。”
忽悠完異人,千流出去煎藥,見到廊下負手而立的李唯老實說道:“先生,我可是按你的話說了,這裡全家人都信你,包括公子在內都沒一個懷疑的。可是,這樣騙人真的好嗎?你明明就不是為了給人治病才氣公子哥哥的。”
李唯聽說異人信了,都恨不得給子點個讚,這是應把負分刷成滿分了。想來幸虧自己當年健身的時候閒來無事看了幾部狗血電視劇,要不還想不出來什麼“氣你吐血為你好”的梗。
不過李唯是不會承認自己忽悠人的。她將落在草叢的視線收回來,對千流嘖了一聲,不悅道:“你們墨門都是有學識的讀書人,讀書人的事叫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