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想這字麵下的意思,想著想著就笑了。不是在臉上,而是心裡。小腿上暖洋洋的,有日光落到她的膝蓋下,她好似被日光也曬得化了。
“怎麼不說話?”他又回到似真似假的態度,“知道少了一份禮,很失落?”
他指的自然是,倘若他有女朋友,她作為妹妹會收到的一份見麵禮。
“是啊,挺失落的,”昭昭故作遺憾,“要不然,也不會隻有你陪我。還是女孩和女孩有話說。”
“真是委屈你了,”他也隨著她,表達了遺憾,“隻有我陪。”
他們不約而同停下來,也不說話,也不掛斷。這靜默不會讓人尷尬,反而隨著時間一秒秒增加,融成了不可言說的氛圍,讓人舍不得結束通話。
雖然結束後,馬上能在樓下見。
昭昭以為是要去看澳門風景,上了他的車,才說是要去看一個花房。車到地方,拐入一個僻靜的歐式小院子,沈策帶她繞過後邊,進了一個玻璃花房。
昭昭一走入,立刻有感覺,香港小樓頂層的花房和這裡一定有某種聯係。
迷宮式的花房,分了幾片區域,落在地上的巨大瓷盆和垂下來的一個個曼陀羅,做著天然圍牆。她一仰頭,看到吊著的花盆垂下的一串串像綠色鎖鏈的葉子,立刻說:“這叫什麼?”
“翡翠景天。”
“你花房裡也有,我認得文竹水仙,還有牡丹,不認識這個。”
“是嗎?”他笑著問,“你還去過小樓花房?”
昭昭“嗯”了聲,被他笑得心發虛。
去過花房沒什麼吧。
沒來得及深想,眼前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背影,穿得很簡單的長裙,裙子顏色近乎於她身旁盛開的曼陀羅。那女人正在伺候著虎刺梅,聽到他們說話,一轉頭過來見到沈策就笑了:“你舍得來看我了。”
女人見沈策身旁有昭昭,比見到他來還要吃驚,將昭昭多看了幾眼,又驚訝地看沈策,是在用眼神說,這個女孩子是哪裡來的,怎麼能這麼漂亮。
沈策因為女人的無聲讚許,心情更好,給她們介紹:“這是昭昭,這是我母親。”
昭昭不可思議地望他。
千想萬想都沒料到,竟被帶來見他的媽媽,沈叔叔的前妻……
萬幸,沈策媽媽根本不在乎他爸爸的再婚,反而對沈策第一次帶的女孩子更有興趣,將昭昭的生活學業關心一遍後,頗有深意地問:“那對骰子,你喜歡嗎?”
昭昭怔了怔:“喜歡。”
沈策媽媽笑著說:“那骰子,是他外公給他的。我父親就我一個女兒,而我也隻有這一個兒子,日後——”
“今天是來挑花,”在一旁靜默不語的沈策,突然開腔說,“花房要換新了。”
昭昭喜歡那個花房,他看得出。醉酒也提,清醒也提。
“稍後幫你挑,讓人送過海去。”沈策媽媽也看得出,他是為這個新妹妹。
昭昭看出沈策其實有話和他媽媽談,主動跑去逗花房裡閒走閒鬨的一對白貓。
他望著昭昭的背影,凝神看了會兒,再回來,見玻璃茶壺裡一盞緩緩泡開的蓮花。曬乾的花苞,被水催生綻放開,也因此有了顏色:“這花茶——”
“也給你送過去,”還是想送給這個新妹妹,母親不留情麵點破,“在她走前。”
沈策一笑,又去看她。
花房上撐著一半的白色布篷,有些花喜陰,不會讓日光直曬。她就抱著貓,坐在那陰涼裡,露在短裙下的腿交疊著。
他像看到了過去的她。
少女身影斜倚在矮幾旁,把下巴壓到他腿上。那裙下的腳從不肯著襪,皙白的腳踝摩擦著地板,放眼去儘是白。院子裡的濃綠裹著蟬鳴,一聲聲攪人心,他握著的茶杯早已空了,沒動,不想動。她在自己腿上問著,哥你在江水北岸真有女人,真著了道,中了魔,哥那是敵境的人,你怎知不是細作,哥你要女人……再往下又是一套套的大道理,他聽得愜意,比那蟬鳴愜意得多。
雖不知誰傳得似模似樣,但也有一樣好處,又能聽她一句添一句的醋意。還嫌不夠,他有意讓她誤會:“如今北岸也是我的,不該再說是敵國女人了。”
她登時白了臉,起了惱意,惱完就走。他算準她沒半炷香又要折返,昭昭舍不得自己,難得一見,是一刻也舍不得分開。不過這回想是氣得狠了,等了一炷香才回來,拿了刮麵的刀和溫熱白巾。刀鋒壓上麵頰,怕割傷他,一雙杏眼裡無他,都是他,全是他。“哥……你想想看,敵國的女人,你怎麼敢讓她如此?你不怕嗎?”
小女兒的心思百轉千回,如何轉,也離不了他。
還有她上下開合的唇,在他耳下,早有觸碰,他也當無知無覺。他的昭昭。
……
“三歲前,”沈策看向自己的母親,“發生過什麼?”
沈策母親也在欣賞花房一隅的美人戲貓,猛一聽這問,愣了半晌:“三歲前,你爸爸一直守著你,我不在,知道的並不多。”
她和自己兒子對視的一霎,還在害怕。怕見到他三歲那一晚的眼神。
那年的兒子不聞不問,不聽不說,她日日抱著他哭,終有一日深夜換來他的一眼,像在厭煩,厭煩一個陌生女人抱著自己哭。她不敢承認,她就是被這種眼神嚇到幾近崩潰,留下了沈策父親一人在江南照顧獨子。
其後每每回憶,她都認定那眼神屬於一個閱儘生死、見慣殘殺,浸身戾海的男人,在一個三歲孩子的眼睛住著這樣的一個影子,何其可怖。
那時她二十歲出頭,沒經過什麼人生起落,完全不敢迎接那樣的目光。
現在……年過不惑的她回想起來,仍是冷意纏身。
“是嗎?”沈策又去看茶壺中的蓮花。
“你爸爸說……那大和尚說你吃過許多的苦,受過許多常人無法忍的痛,所以才會挨不住,那時你太小了。”
他沒答話。
“萬一你過去——”母親想說“慘死”兩字,說不出口,咽下這一段,想象不出重新體驗一遍死時的痛有多殘忍,“這些話也許你不信,很荒唐滑稽……我說出來,都覺自己可笑。”
她寧可當這是一種幻覺,一種精神上的頑疾。
沈策母親因為幼時沒有常伴他身邊,始終對他懷有愧疚,而她又隻有這一個獨子,愧疚加上血脈親情,對沈策視若珍寶,不忍讓他再受幼年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