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背著手,墊在腦後,沒否認:“在蒙特利爾睡醒時,你讓我聽過教堂鐘聲。今天到廬山,我也帶你聽聽寺裡的鐘聲。”
昭昭閉著眼,靠到他手臂旁,軟軟笑著。
她清醒後,和沈策一道下車。山林裡,沒有一個走動的人影,兩人借著手電筒的光,在早課聲中,沿石板小路,往下行。
“我有個小姨奶奶,看著我和姐姐出生的。她講到廬山,常說舊時讀書人風雅,來廬山裝幾壇雲回去,”昭昭挽著他的手臂,輕聲閒聊,“她說,廬山雲海最有名——”
話音中斷。
腳背上,跳上來一個黑布隆冬的小東西……黏黏的,濕漉漉的。她渾身汗毛倒豎,拚命給他使眼色。沈策用手電筒照了照,蹲下來,辨認她腳上的小東西。
“猜是什麼?”竟還有心思逗她。
她屏息:“……青蛙,還是蟾蜍?”
“蟾蜍。”
一聲驚叫,驚飛林中鳥。手電筒的光裡,一隻綠油油的小青蛙蹦跳進了草叢。她胸口劇烈起伏著,指著他,臉色煞白:“明明是青蛙。”
他站直:“不都一樣?”
她氣得睨他,沈策眼神一示意,她以為又有東西,膽戰心驚看石板路旁的草叢,沒有。被他這麼一嚇再嚇,她有了心理障礙,不肯再走,唯恐再蹦出什麼奇怪生物。
他歎氣:“我背你走,就不會有東西跳到腳上了。”
昭昭天生對爬行類動物有恐懼心裡,被青蛙一嚇,不敢再走深夜山路,半推半就,被沈策背了起來。他如今的體力,背她和背一個幾歲孩子沒差彆,毫不費力。
天未亮,山路又是向下而行的,石路濕滑,他走得慢。
她舉著手電筒,給他照前路:“我們去哪?”
“黃龍寺。”
“這麼早去乾什麼?”
“上頭柱香,順便吃齋飯。”
“你還要騙和尚的早飯吃?”
“怎麼是騙?”他笑著踢開路上的碎石頭,“寺裡有功德箱,我們多投些功德錢。”
在草木清香中,他背著她,走著走著,天漸亮了。
都說廬山望鄱亭上看日出和雲海最佳,可以見出日出一霎的天地橘紅色變,還有山下鄱陽湖麵的水天一色。
而此時,她見到的是廬山日出最平凡的一麵。在通往寺廟的石板小路上,她和他循著鐘聲、誦經聲,從黑夜走到天明,兩旁除了高聳入雲的古樹,再無其它。
“這寺有什麼特彆的?”她問,“要特地來?”
***
三年後,方丈依照沈策的囑咐,將護心玉還給了方奪。
那天,晁衍、於榮和方奪一道而來,帶著獲知沈策下落的期待,可惜方丈除了歸還護心玉,隻是雙掌合十,唱一句佛號,再不肯多言。三位昔日將軍都已經將兵器沉江,不再為將,身著常服,站在一個不起眼的偏殿門,將方丈團團圍住。
方丈被逼無奈,推開虛掩的殿門,裡邊竟擺著十幾個排位,沈策與沈昭昭並立,往下是昔日十四將,除了他們三個還活著的,名字俱在:“他說,隻當他早去了,在荊州城和這些兄弟一起走的。”
這是寺廟裡的僧人所立,都是被沈家軍救過的僧人。
三人怔忡望著這一個個名字,壓在胸口多年的委屈和不平一湧而上,含淚懇求方丈能為沈策寫些什麼。他們無法左右朝中史官,隻求在世外之地,能為沈策正名。
“施主們跟隨他這麼久,還不了解他的脾性嗎?”方丈笑問。
三人靜默許久,告辭而去。
方丈目送他們離開,像見到一個男人,一步步走上古刹石階。
那人鳳眸含著笑,倒背在後的手牽著一個左顧右盼,黑發黑眸,皮膚白皙的少女。少女一身樸素衣著,胭脂未著,卻讓人想到托著晨霧的殷紅花瓣,大片大片堆積滿園的那種。一眼看到,滿目是她,再見不到旁物的美。
她笑,他就跟著笑,以她的喜為喜,以她的悲為悲。
那日在避雨棚外,沈策冒著雨,望遙遠的洛迦山,對方丈說:“最遺憾的是,沒辦法陪她過海登山,走一走山門前的石階。”
而人這一生,又何來無憾。
“如果有下一世,我想陪她走過所有經過的寺廟,還有山門前的石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