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你家人說過,你自己也承認過,你小時候能活下來是因為被帶回江南,這裡有能拴住你的東西。拴住你的是什麼?你長到三歲不肯說話,老僧說你有前塵夙念,輪回未忘。你記得什麼?”
她懇求叫他:“沈策?”
沈策不答。
“我夢到過你,”她無法再隱瞞,“很多次,都在一個宅院。我給你係腰帶,叫你哥……”
江畔一劫後的夢中畫麵,光怪陸離,模糊不清。她記不清。
那兩日醒來滿臉淚,她不甘心,試圖抓住多一點的東西,徒勞無功。反反複複僅有短短一幕:原木色的地板在腳下,她一路走,一路吱呀輕響。天熱,知了不歇,婢女們在盛滿冰塊的木盆旁,搖著扇,為他驅熱。敞開的木門外,摩天輪似的水車一頓頓地將水不停抽高,以水的循環降溫。而她手握玉帶,走向他……一切真實得可怕。
“就算夢是假的,可我能感覺到,我們和其他人不同。哥,你告訴我,”她愛他,更了解他,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裡,她可以確信自己說中了、猜中了:“哥……”
她握他的左手:“我想知道。”
……
這恐怕是他此生最艱難的時刻,望著那雙眼睛。
沈策緩慢移開視線,把茶杯輕推到她手邊,想讓她喝。
昭昭紋絲不動,屏著淚。
在她的注視下,他終於深歎一聲,打破沉默:“我給你講一個故事。”
他靜了一瞬。
“這個故事,有關白虎,”他再度出聲,“過去的江水流域,有山林河川,鳥獸與先民同住。一日在山林,有人見到了一隻通身皓白的虎,大家都說這是吉獸,常拿食物去供奉,為它唱頌。它並不知在人的眼中,自己是何物,身為白虎,它自幼就是異類,同類不容。所以它感激善待自己的人,常在夜裡出沒於人群居住的地方,捕食猛獸,以護人。
因為縞身如雪,它喜濃豔,自幼與一紅花相伴相近。這花,花開一夏,初秋花葉凋零,冬日埋於雪下,來年春日萌新芽,如此周而複始。年複一年,等三季,見一季。為怕它被鳥獸傷害,白虎四處找尋荊枝杈棘移到花旁,久而久之,荊棘生根,長成叢,叢成林,成了鳥獸和人都無法靠近的禁地,紅花根脈漸和荊棘連在一處,結為一體。隻有白虎日日行走,知道如何越過荊棘叢,找到藏身深處的它。”
“數年後,天災**不斷,有人斷言,白虎是凶神,引禍水來了江水流域。城中人憤怒恐懼,持火把、刀鏟圍追白虎,逼得它無處可逃,唯一一條生路是躲入荊棘林。它不願去,怕牽連荊棘深處的東西,東躲西藏,遍體鱗傷,等花期一過,終於逃入了荊棘林。”
他飲了口茶,指腹摩挲著杯口:“本該在初秋凋零的紅花,意外開著,在等它回來。”
她壓著氣息,等一個結局。
“人是最聰明的,他們會用火。一場火燒了數日,花葉根脈早和荊棘林相連,竭儘全力護著白虎,想讓它能有機會離開。逃走,逃到再沒有人的地方。”
她眼前已經有了火光映透半邊天的一幕:“……它逃走了嗎?”
他搖頭。
怎麼會逃,為什麼要逃。
不用說故事的結局,她已看到了全貌。
“我不該出生,所以命薄,很難活,”他的聲音說,“在江南拴住我的,是你。我活下來,是因為那年你出生了。”
水榭三麵懸著竹簾,為擋陽光。此時,尾端在風的吹動下,輕掃著地板,劃出響聲,很輕,是這裡唯一的雜音。
“相信我說的嗎?”他問。
這是沈昭昭初次直麵他赤紅的眼睛,這也是他頭一次有淚意,沒避開她。她點頭,眼淚湧出,仍覺不夠,重重點頭。
“沈策,”他啞聲說,“無愧天地,卻愧對於你。”
前塵往事早過去,留下的痕跡僅剩下他曾被濃煙傷過的嗓子,粗糙、啞,卻不沉。
他為救部下,為保百姓,為大軍解圍,一次次赴死。最親的她,隱姓埋名躲在遠房親戚家。哥哥加官進爵,虎踞柴桑,而她為省錢度日,一夏著一雙木屐,不到被逼要出嫁保不住自己,連一封信都不肯給他寫,怕暴露他,威脅到他。
蔑皇親,傲百族的柴桑之主……卻不敢多聽一句“昭昭心中自有君”,不敢多看一眼“此心昭昭,牧也可鑒”,更不敢多問一句,你漆繪木屐,是為誰。
……
“我們不該在一起,全天下都如此以為,”他說出了從未說的,“我從沒這麼想過,自始至終,我都想娶你,日夜都想。”
她哭得完全失了聲。
湖麵的光刺得她睜不開眼,看不清他,隔著光和淚水,她如同失去了視物能力,隻有他的聲音還在:
“我一直在等你,在江南等你。每次等不到,都告訴自己還有機會,告訴自己你會回來。”
昭昭舍不得哥哥,他知道。
一切世界,始終生滅。
千載江水,燈火如海,牧也之心,昭昭永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