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輪到了什麼時候,被子裡麵那個漆黑的、安靜的、沒有任何人打擾的小空間,都是最值得信任的。
他們兩個人現在讓被子罩著,就像是暫時逃出了這個世界。
“再說一遍。”
淩溯躺在地毯上,目光亮得像是在潛意識世界裡放煙花:“小卷毛,再說一遍。”
“家具城?”莊迭被晃得還有點頭暈,“賣家具的那種……”
他才說了一句,就被淩溯迫不及待地打斷:“不是從這兒,就最後一句,再把最後一句說一遍。”
莊迭從頭到尾默背了一遍自己說過的話,才想起要說什麼:“……徹底重新裝修一遍我們的家。”
他認真重複了一遍這句話,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裡麵的關鍵詞。
莊迭自己也有點兒沒反應過來。
這種有點越界的說法,似乎沒有經過什麼靠得住的邏輯處理,就順著整句話混了進來。莊迭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想的……又或許他的確什麼也沒想。
他什麼也沒想,隻是在潛意識裡就這麼認為,所以就這麼說了。
“我們的家。”莊迭忍不住重複了一遍,這會兒他忽然也有點緊張了,耳後莫名地蔓開點熱意,“隊長,這麼說沒問題嗎?”
他提完問題,不等淩溯回答,又自顧自小聲整理了一遍邏輯:“我們會在這裡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偷懶,這裡以後會被改成我們兩個的安全屋……我可以付很多租金。”
莊迭的小金庫一分都沒動,他完全不介意全拿來支付租金或者是承擔改造費用,反正吃飯和其他開銷都有特殊事件處理小隊承擔,也沒什麼其他花錢的地方。
“現在的平均期望壽命是多少?好像是八十五歲,我們這份工作應該不會持續那麼久。”莊迭扳著手指飛快計算,“需要在有限的時間內攢夠六十年的房租,或者我到時候再去打幾份彆的工……”
他在有關收入和支出的計算上控製不住地沉迷了幾分鐘,才發現淩溯一直都沒有出聲。
被子裡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清,莊迭忍不住想去掀開一個小角:“隊長?”
“沒問題。”淩溯及時握住他的手,“一點問題都不會有。”
莊迭敏銳地察覺到,淩溯的聲音比平時啞了不少,攥住他的那隻手掌心冰涼,甚至還在輕微地發著抖。
他皺緊眉,立刻去摸索著尋找淩溯的太陽穴。
因為落點不準,他最先碰到的是淩溯的眼睛。某種滾熱的濡濕感燙了下他的手指,莊迭覺得自己的胸口也像是被燙了一下。
這種感覺對莊迭來說極端陌生。
他從沒體會到過這種感受——明明思維近乎停滯,大腦一片空白,意識的波動卻反而空前劇烈,屬於“活著”的感覺明顯得超過了此前所有瞬間的累積。
莊迭凝固在原地,他不會處理這種感受,複雜地情緒洪流呼嘯轟鳴,他聽見自己急促的像是要衝破胸膛的心跳。
“彆擔心,我沒事……這不是因為頭疼。”
淩溯比他先調整好了狀態,像溺水者拽著稻草一樣牢牢箍著莊迭手腕的那隻手緩緩鬆開,揉了揉一動都不會動的小卷毛:“這是一種混雜了強烈的喜悅和恐懼的複雜感受。”
莊迭在他的掌心小聲問:“隊長,為什麼還會有恐懼?”
“怎麼說呢。”淩溯想了想,“因為這種體驗實在太美好了。”
有關入睡前的墜落感,之所以會有那種看著都知道非常離譜的解釋,其實就是因為在半睡半醒、身心徹底鬆弛下來的那一刻,體會到的感覺太美好了。
在人類的認知裡,這種美好過頭的狀態,是有必要讓大腦哆嗦一下,來確認自己是不是還活著的。
目前為止最可靠的一種說法,認為這是遠古進化遺留下來的生存本能。
因為在那個時候,大部分趨近於完美的體驗還都來自於幻覺,而幻覺通常意味著食用了致幻性的植物——尤其是毒蘑菇,還有一些種類的仙人掌、菌子和其他花草,所以我們的大腦依然保留了對這種體驗的高度警惕性。
“但現在其實不一樣了。”淩溯輕聲說,“千萬年的進化裡,我們變得更複雜,更難滿足,更有野心……但也其實更容易在某一秒鐘裡,忽然冒出‘停在這裡就好了’這種念頭。”
“我剛才就是這麼想的。”莊迭握住淩溯的另一隻手,讓他觸摸自己激烈的心跳,“但我又覺得,我們一起裝修這件事更重要。”
淩溯忍不住笑起來,他攏住小卷毛的後腦,把人藏進懷裡:“對。”
莊迭摸了摸他濕冷的額頭,攥著袖子憑感覺一點一點地擦乾淨。
“這就是夢境異變最主要的一種成因……無論是由於喜悅,還是恐懼,又或者是彆的什麼更加複雜的情緒,我們的意識忽然在正常的流動中卡了殼。”
淩溯閉上眼睛:“如果隻是停一會兒,就會出現一場變異的夢。如果一直卡在裡麵出不來,就會生長出夢域。”
莊迭追問:“如果不被卡住,但又把所有的細節都好好記下來呢?”
“那這種情緒就會逐漸積累和沉澱,變成一種更加穩定和深徹的感情。”
淩溯笑了笑:“不論到什麼時候,再翻找出我們剛才的那幾秒鐘,都還能體驗到一模一樣的感受……”
淩溯沒有立刻說下去,單手掀開被子,抱著莊迭仔細放回床上。
“現在咱們好好睡一覺。”淩溯輕聲說,“把今晚記下來。”
莊迭貼著枕頭,點了點頭,視線依然一刻都不肯挪開。
淩溯抬了抬嘴角,妥協地關了燈。
他躺下來,抱住還有點沒緩過神的小卷毛,重新替兩人蓋好被子:“明天寫完總結,咱們就去逛家具城。”
莊迭認真地補上:“重新裝修咱們家。”
淩溯閉著眼睛。
暗淡的柔和燈光下,他的眼睫顫了顫,把莊迭往懷裡攬得更近了點。
莊迭還是覺得隊長沒有說實話。他覺得淩溯似乎還在不舒服,隻不過現在的狀態似乎比剛才好了一些……把所有散亂的線索、碎片、回憶的畫麵全部聯係整合之後,他好像終於摸到了一點規律。
“隊長。”莊迭摸著他的頭發,“你不被允許有屬於自己的情緒嗎?”
總負責人他們記憶中那個冰冷得像是AI的教官,或許並不隻是年紀太輕或是性格沉默疏離那樣簡單的問題。
淩溯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他沉默了一會兒才笑了笑,輕聲說道:“小卷毛,再說一遍。”
莊迭有點猶豫,但淩溯很快就準確找到了他的手腕。
“我想聽。”淩溯晃了晃他的手腕,“再給我講一遍吧,我把你偷回家的事。”
莊迭碰著淩溯濕漉漉的短發,他察覺到那些有點紮手的短發在掌心動了動。
在某個瞬間,莊迭似乎看到了無數個被記錄下來的“幾秒鐘”,他看不清那些畫麵具體的樣子,但每一個瞬間都像是藏匿著無與倫比的溫暖和幸福。
“不講這個了,隊長。”
莊迭和他頭碰頭地躺在一塊兒:“接下來我會給你講……我剛準備向你申請這裡的永久居留權,就發現原來這裡已經是我們家的那幾秒鐘。”
莊迭輕聲說道:“你先睡個好覺,我去夢裡找你,慢慢地給你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