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會長沒有開口。
他臉上的錯愕也消失了,拉開椅子坐下去,打量著靠坐在桌沿邊的淩溯。
“看得出。”嚴會長一寸寸審視著淩溯的意識,過了差不多半分鐘,才終於收回視線,“……你這些年過得不太好。”
“我沒有充分考慮到這一點。”嚴會長說道,“所以被你找出了破綻。”
淩溯沒有參與討論的興致。
他站起身,走到門口的位置,卻發現那裡隻是一麵普通的牆壁。
“按老規矩來吧。”嚴會長的聲音在他身後傳來,“現在是放風時間,儘快結束談話,你就能出去透透氣了。”
淩溯收起手術刀,抬手敲了敲那麵牆。
牆麵上沒有留下任何類似門的痕跡,敲擊起來的聲音格外沉悶,聽起來幾乎是實心的。
毫無疑問,嚴會長的意識雖然被困在夢繭之中,但從另一個角度,這場夢也幾乎完全受他的操控。
這種操控和接近規則的影響、被規則同化的傀儡都不同,更接近於“主宰”——打個不那麼恰當的比方,就好像一個不管哪個信仰裡篤信的那種創世神……創造世界、操控世界、主宰世界,同時也永遠困於這個世界當中。
所謂“夢繭”,就是這樣一小方藏匿於潛意識中的微型世界。
“你加工了我的記憶。”
淩溯說道:“把真正屬於我的記憶切斷在了某一刻,然後毫無痕跡地拚接上你編的故事……為了足夠讓它們顯得像是真的,你在編故事的同時,還摻進了我本來的一部分記憶。”
淩溯一邊說,一邊繞回桌前:“非常謹慎的手法。”
“畢竟是對付你。”嚴會長笑了笑,“我相信,至少在這一步,這種方法還是奏效了的。”
淩溯點了點頭,坦然承認:“我的確沒有察覺到任何問題。”
對方的手段非常巧妙。
在病房交談的那個場景中,宋淮民和莊迭是淩溯非常熟悉的對象,屬於他們的記憶全部沒有被改動——唯一被修改了的角色是歐陽桓,而淩溯對歐陽桓原本就幾乎沒有任何印象,所以也無法在第一時間察覺到破綻。
太過明顯或不明顯的暗示都會被察覺,隻有這樣真假摻半的記憶,最容易讓人產生隱約的“仿佛那裡不對勁”的懷疑。
“我的確隱約察覺到了不對勁,這就是你的目的。”
淩溯打量著這間病房:“你隻要給我種下這種細微的懷疑就夠了,剩下的步驟我會自己完成……因為這種感覺我實在太熟悉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屏蔽了短期記憶的原因,那些已經被塞進潛意識深處、連他自己都沒什麼印象的記憶反倒隱隱約約浮現出了端倪。
淩溯總算稍微想起來了一點,自己為什麼老是忍不住想去再三確認現實。
他有過幾千次這種經曆——這就是認知訓練的最初版本。
在那段時間裡,他有關現實和夢境的界限被全部抹除,身邊發生的任何一件事都可能是夢,也可能是真的……必須隨時反複檢查任何一點端倪,來判斷自己身處何地。
這已經成為了他的本能,而嚴會長就是在利用這一點,主動讓淩溯在那個半真半假的場景之中察覺到異樣。
“這種異樣給我帶來的動搖,會讓我主動開始懷疑有關現實的全部記憶。這個時候,你隻要再適時加上一點料……比如當床上的‘病人’轉過來的時候,讓我看到我自己的臉。”
淩溯垂著視線,他手裡那把手術刀以一個極高難度的姿勢懸停在了指節上:“你就能成功用你那一套說服我。讓我相信,我其實是個有妄想症的囚犯,一個必須被催眠的高度危險的怪物。”
嚴會長點了點頭:“一切都很順利,但我忽略了一件事。”
“你這幾年過得實在不怎麼樣,但最近的日子又不錯得過頭了……以至於你根本就不相信,自己能做出這麼幸福的夢。”
“我觸發了你的心理防禦機製,以至於你居然能在我的夢繭裡拿出手術刀。”
嚴會長抬起頭,他前傾身體,用那種叫人不適的、X光一樣的視線盯著淩溯。
“可你是究竟為什麼會覺得……”
他像是說悄悄話一樣,盯著淩溯低聲問:“你連這樣的夢都做不出來,卻配得上擁有這樣的現實呢?”
病房裡的空氣像是停止了流動,有針尖一樣的寒意附著在皮膚上,揮之不去。
淩溯坐沒坐相地靠在拘束椅裡。
他看著自己身上這套藍白條紋的半舊病號服,衣服的尺碼非常合適,就像是給他量身定做的一樣。
那個問題變成了惹人厭煩的耳語,持續不斷地在他耳旁沒完沒了地念個不停,仿佛要變成一根像是冰錐一樣透著陰冷寒意的刺,不由分說地紮進他的意識裡。
……
淩溯垂著視線,低聲說了句話。
不知是因為沒有力氣、還是彆的什麼緣故,他的唇色泛著白,勉強動了幾次,也隻是發出了幾個近於無聲的氣音。
嚴會長沒能聽清,離得稍近了些:“你說什麼?”
淩溯忽然抬頭:“我憑什麼不能這麼覺得?”
他的語氣實在理直氣壯過了頭,連嚴會長的投影一時也措手不及地愣怔在原地:“呃……”
“我是你們五十年內最出色的學生,一入學就被你挑中了做零號拓荒者,現在的‘繭’有一半都是我幫忙搭建的——雖然我本人沒什麼事業心和助人為樂的興趣,但我正在做的事的確救了不少人,還得了一個見義勇為勳章。”
淩溯敲了敲桌麵:“彆指望在我記憶裡找著它長什麼樣,我已經吃了,味道非常好。”
嚴會長盯著他,始終波瀾不驚的神色終於顯出隱隱異樣。
“我做飯的手藝不錯,各方麵條件都還行。開朗熱心,善良溫和,多才多藝,不隨便在地上撿東西吃。憑什麼不能覺得自己配得上這種現實?”
淩溯撐著拘束椅的扶手坐直:“至於我可能被你改造成了個怪物這種事,其實有個很容易解決的辦法……老師,你聽說過電鋸嗎?”
嚴會長的投影這次徹底出現了混亂:“什麼?”
“我剛發現,這東西不知道為什麼在我這。”
淩溯一直擱在桌麵下的手忽然抬起。
他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多了台不需要插電的靜音電鋸,一按開關,那些寒光閃閃的鋒利齒刃就瞬間高速旋轉起來,瞬間削掉了那張辦公桌的小半個桌麵。
淩溯單手拎著電鋸,扯住對麵的人影向下用力一砸。
他的動作實在太過突兀,嚴會長的注意力完全被那台莫名其妙出現的電鋸吸引了過去,隨即就猝不及防地重重撞在了桌麵上。
淩溯半點不客氣地掄起電鋸懟上去。
那道投影在接觸到齒刃的一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了一件掛在椅背上的老式白大褂。
“看來這不是常規通關方式……”
淩溯沉吟了一句,摸了摸那台威風凜凜的電鋸,關掉開關,把它好好地放在了椅子上。
他倒是並不意外來忽悠自己的隻是個投影——事實上,如果從這一步開始,嚴會長就親自來處置他,淩溯反倒的確有必要仔細想一想,重新評估一下自己的危險性了。
到目前為止,最麻煩的問題其實是……他不清楚自己在這場夢裡待了多久。
由於入夢前後的記憶都是一片空白,而之後的記憶就直接從這間病房裡開始,淩溯暫時還無法判斷,這中間究竟都發生了些什麼事。
——如果他沒猜錯的話,從病房裡出去的正確方法,應當是接受那道投影施加給他的言語暗示,接受“自己完全配不上目前擁有的現實”這種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