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迎上催眠師的視線,不著痕跡地點了下頭,一隻手收進口袋裡,拉開椅子重新坐下。
催眠師朝那個穿著病號服的新患者走過去。
對方的那張臉並不是Z1的臉,看起來陌生且普通,硬要說的話,是那種扔進人堆裡很難被挑出來的長相。
他正茫然地跟隨著人流打飯,被催眠師攔住後顯得格外莫名,甚至還表現出了些被陌生怪人糾纏的不悅。
趁著無人注意,催眠師眼疾手快把他拉到一邊。
“你再這樣莫名其妙糾纏,我就叫警衛了。”
那人沉聲道:“我和你們不一樣,我是來臥底的,我們有同伴被困在了這個地方。”
他似乎絲毫沒有察覺出把這種事坦白說出來有什麼問題,抬手想要推開催眠師,繼續找個桌子去吃飯。
“留步,留步。”催眠師回頭看了一眼淩溯,橫了橫心上前拉住對方。
催眠師拎起水晶球的鏈子,在對方眼前晃了晃:“看著我……”
催眠師剛說出這三個字,那人就忽然應激似的狠狠打了個激靈。
他在原地定格似的站了半晌,視線忽然恢複清晰,錯愕地用力揉了揉太陽穴:“……柳先生?”
“是我。”催眠師隱蔽地朝身後打了個手勢,把Z1領回他們那張餐桌坐下,“弈澤兄,你來這裡多久了?”
看到淩溯和莊迭,Z1眼中露出了難抑的驚喜,卻又隨即臉色微變,皺緊了眉:“我怎麼——”
“說來話長,等回頭再跟你細說。”
催眠師低聲問:“你來這兒是想找淩隊和莊先生嗎?”
Z1定了定神,點頭說道:“對……情況比較複雜。”
他抬手做了個摘掉麵罩的動作,像是有一層無形的波動在他的臉上散開:“這是個麵罩,我不太擅長調整長相,所以就隨便選了一個係統默認的。”
Z1恢複了自己原本的五官,同淩溯和莊迭打了個招呼,又和嚴巡禮貌地點了點頭。
……
在Z1的視角下,他們其實已經很久沒見過了。
結束上一次任務後,Z1和其他幾個隊友就因為在任務裡疏忽大意,被扔進入了50:1時間流速的訓練模式,在裡麵高強度訓練了整整一個月。
好不容易熬過了叫人死去活來的魔鬼特訓,Z1還沒休息多久,就被總負責人叫去,私下裡交給了他一項秘密任務。
這次的任務不是標準模式,危險性也相當高,“繭”無法作為後台提供支持,即使失敗了也未必能及時退出。
Z1可以自由選擇要不要接下這個任務,總部不會做出任何強製——在了解到全部的詳細資料之後,他還是決定冒一次險,也算是還淩溯和莊迭救過自己的人情。
淩溯點了點頭,客觀地評價:“葫蘆娃救爺爺……”
“……”連嚴巡都知道這時候不該說這種話:“淩隊長——”
“你做了破繭者?”淩溯照Z1身上掃了一眼,在他的視角下,可以看到Z1身上標準的黑色製服、藍色蝴蝶標誌和麵罩。
這身打扮進入現實向的夢域無疑會有些違和,“繭”的研發部門自然也考慮到了這一點,製服可以隨時調整參數,自動適應當前背景和環境,麵罩也添加了易容功能。
如果不想像Z1這樣隨機選擇一張臉,也可以自己調整參數,隻不過效果並不一定總能叫人滿意就是了。
迎著淩溯的視線,Z1動了動嘴唇,沒敢開口,隻是坦白地點了點頭。
“很有勇氣,我也很感動。”
淩溯垂著視線,淡聲說道:“但我不認為……把一個隻高強度訓練了一個月的一級任務者強行破格提升,再送進我都未必能全身而退的夢繭裡,是個多經得起斟酌的決定。”
他說這話的時候隻是靠在椅子裡,聲音輕得像是漫不經心地閒聊,卻又莫名鎮得人心底隱隱發慌。
不止Z1,就連嚴巡和催眠師也不著痕跡地避其鋒芒,難得默契地往外挪了挪椅子,低下頭安安靜靜老實吃飯。
整個餐桌上,似乎也隻有莊迭像是全無所覺,還坐在淩溯身邊,饒有興致地擺弄著Z1摘下來的那個麵罩。
“等出去以後,讓他和其他同意這個決定的人都去訓練場見我,我會跟他們好好聊聊這件事。”
淩溯看向Z1:“你也必須休息一星期以上。”
他不清楚“繭”的總部究竟了解多少,怎麼會讓一個一級任務者做這種冒險的事,但還是多提醒了一句:“你現在的意識強度,還沒到可以封閉情緒的程度——可能會永遠失去那種情緒,也可能被徹底反噬,無論哪種都不會好受。”
Z1莫名地半句話也不敢解釋,本能坐得筆直,悶聲不吭地點頭。
淩溯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敲了敲桌麵,示意對方儘快吃飯。
不論怎麼說,Z1畢竟已經進入了這場夢裡,就算把總負責人拎出去罰跑幾千圈也無濟於事。
淩溯用力按了按眉心,控製好了自己的情緒。
這種無端的煩躁並不完全是衝著Z1和總負責人,他不打算遷怒對方,沉默了一會兒才又問:“他讓你給我帶什麼消息?”
一點也不意外淩溯能猜到這個,Z1飛快放下筷子,看著淩溯:“淩隊……總負責人說,如果可能的話,他是想自己進來找你的。”
當然,找來任何一個人都能得到同樣的答案,這根本不現實——如果說派進來一個一級任務者是極為冒險的決定,那麼總負責人親自來,就是一種完全愚蠢的莽撞了。
總負責人找到Z1的時候,其實就想到了淩溯的反應。
……
“教官肯定會非常生氣,他不能接受我們這麼乾……也不能接受任何人這麼乾。”
“他就是那種脾氣。”總負責人搓了搓臉,苦笑了下,“跟誰都不肯有半點牽絆,又把什麼都當成自己的責任……你說他不給小孩子看奧特曼,用了現實裡一個星期的時間救出了個孩子的也是他。”
“罰就罰吧,隻要他和莊先生能平平安安出來,願意怎麼罰我們都行。”
總負責人盯住Z1的眼睛:“進入那場夢繭後,你可能會失去一部分記憶。但不論你忘了什麼,我接下來跟你說的話,你必須一個字都不差地背下來……”
……
“淩隊,總負責人說,你在這場夢繭裡一定會束手束腳——你不敢貿然打破任何一個環節,因為你擔心你做出的任何事,都可能讓當初的後果變得更糟。”
Z1的確還清楚地記得這段話,他看著淩溯,逐字逐句地背:“當初曾經有一個犧牲的拓荒者……”
“我不太想談這件事。”淩溯說道,“我還有些猜想,需要去驗證才能得到答案。”
“你驗證不了,因為我們這是在夢裡,我要和你說的是現實中的事。”
Z1深吸了口氣,他不明白自己背下來的這些話是什麼意思,但還是鼓起勇氣繼續說下去:“沒有趙農順這個人。”
淩溯的瞳孔驟然一凝。
他抬起眼睛,那種鋒利冷淡得像是刀子的視線投過來,刺得Z1的意識本能輕悸。
“和他們都在暗示下忘記了你的情況不一樣。”
Z1快速低聲說:“總負責人去查了,沒有這個人。沒有資料,沒有編號,沒有任何記錄——你在現實中去探望的那個人叫張立明,從生下來就智力低下,是個被遺棄在療養所門口的棄兒。”
“你應該能理解吧?麵部捕捉,AI建模,再適當地修改所有人的記憶……就像這間精神病院能修改我的記憶一樣。”
“所有人都不會意識到,拓荒者的隊伍裡多出了原本不存在的人。”
“那些‘不存在的人’唯一的作用,就是設一個局,一個完全針對你的局……他們被稱為磨刀石。”
Z1拿出一份計劃,遞給淩溯:“這個計劃在昨天剛滿三年解密期,從此以後,你不用再被它束縛著不能說相關的內容了。”
“總負責人讓我告訴你,他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讓你和莊先生不必有任何顧慮。”
“沒有任何真正的東西和人會被毀掉,這隻是一場夢。”
Z1低聲道:“你們可以做任何你們想做的事。”
淩溯沒有開口。
莊迭握住他安靜垂在身邊的手,拿過桌麵上那份計劃,翻開第一頁。
《局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