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2 / 2)

在旅館的那場夢中,隻有淩溯完全無法從那扇門走出去。

同樣的,在當初那個一代人格模型的五十次冷冰冰的機械詢問裡,也隻有淩溯拒絕接受修正。

隻要他肯配合修正,嚴會長就能在三年前徹底全身而退,就能繼續利用一代人格模型獲得更多的實驗體。

所有實驗體都不會記得經曆了什麼,當他們在[是否要逃離精神病院]的選項中按下了“是”,那部分徹底崩潰的混沌意識會被程序自動封鎖起來,調整到潛意識深處。

這些無辜的實驗體會被莫名的痛苦和狂躁持續糾纏,會因為不明來由的強烈恐懼不安變得神經兮兮,會變得不像自己,會給身邊的人帶來無儘的困擾,會被徹底失望的親人和朋友指責“你為什麼變成了這樣”。

他們自己也不可能想得清楚……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

但誰會懷疑到一次普通的測試頭上呢?

他們隻不過是參加了那個人格模型測試,簡簡單單地睡了一覺,拿到了一個“合格”的結果,甚至早已經徹底記不起當時究竟夢見什麼了……

“我想我認識一個這樣的實驗體。”

莊迭說道:“他是個雙相情感障礙患者,有精神分裂症的早期症狀。因為怕自己在幻覺中傷害妻子和女兒,一直遠遠躲出去……他的一部分意識現在就在我們小隊。”

不遠處,聞訊趕來的嚴巡錯愕停在牆角後。

他和催眠師昏睡的時間比莊迭兩人更久,醒來後複健了一晚上,好不容易勉強恢複了行動能力,就聽說淩溯出了意外。

迎上嚴巡難以置信的恍惚視線,催眠師沒有說話,隻是沉默著扶住搭檔。

……他們當然也記得這樣一個來訪者。

因為對方總是斷斷續續地去谘詢,不按照療程用藥,不積極配合治療。沒過多久就被嚴巡判定為“不適合乾預”,把病曆收進了反而案例的資料庫裡。

後來他們被困在夢裡,在旅店的房間中遇到了一個黑影。

那個黑漆漆的影子拚命想要留在旅店裡,會抱著一個又舊又破的布娃娃得意地給每個人看,會永遠藏著家裡的鑰匙,會對所有想把他從旅店趕出去的人討好地笑。

……

“但即使這樣處理,依然還有一個隱患……”

總負責人低聲說:“教官不肯接受修正,他還記得所有的事。”

“為了保證意識不至於崩潰,隊長給自己下了暗示。”莊迭說道,“他把那些經曆都催眠成了鬼故事……但這種催眠是不會真正覆蓋記憶的。”

被發掘出的線索越多,那些被暗示所掩蓋的記憶就會越鬆動。

淩溯會突發奇想,不論如何都很想帶著莊迭去看那部電影,也是同樣的原因。

就算莊迭沒有想起這件事,沒有主動提出要陪他一起去,淩溯也會在莊迭睡著之後,自己悄悄溜出醫院去看那場電影。

——因為那把鑰匙就明顯地放在那兒。

太明顯、太誘人了。

隻要走過去,把鑰匙撿起來,就能打開那扇門,弄清楚一直以來糾纏在潛意識深處的那些揮之不去的折磨的真相。

這就是初代繭給所有實驗體劃定的最終軌跡。

一旦有人徹底打破夢繭、順利回到現實,就一定會在今晚醒來,會忍不住去看那場電影——而活著逃出噩夢的人,會遇到同樣被潛意識深處莫名的直覺指引著去看電影的、事實上精神早已徹底崩潰的失敗的實驗體。

那場令人悸栗的恐怖實驗會從虛擬世界蔓延到現實,變成一場現實中的絕望逃殺。

總負責人忽然覺得背後發寒。

他不敢想象,如果是當初的教官成功逃脫後走入這條軌跡……如果淩溯沒有遇到莊迭,又被卷入這場現實中的逃殺,會發生什麼。

在宋淮民的記憶裡,遇到莊迭之前的淩溯,是真的可以在任何地方停下。

現實也可以,一場夢也可以。

在麻醉劑的效力昏迷過去之後,那種永恒寂靜的黑暗也可以。

如果真的很累、累到已經實在不想再站起來,不想再走下去了,那麼就算而前就是槍或者彆的什麼東西……而對著那些曾經為了泄私憤,充滿怨恨地淩虐這個“姓嚴的最滿意的實驗體”的其他實驗者,淩溯或許也會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實在很沒意思。

……

“但即使是這樣,初代繭依然算漏了兩件事。”莊迭說。

“第一件,初代繭沒有預測到你會回國。”

莊迭看向角落裡的嚴巡:“嚴博士,你的大部分治療是有效的。”

嚴巡苦笑了下:“莊先生,你不用安慰我……”

“我沒有安慰你。”莊迭認真地看著他,“機器導致的問題,用機器來治療是最合適的——除此之外,你研發的程序,也明確提升了谘詢治療的效率。”

嚴巡的谘詢機構有它不可否認的意義。

有許多逃離後依然在飽受困擾的實驗體,會因為“下意識覺得熟悉”去他的機構谘詢,這些人中的一部分雖然無法徹底回歸正常生活,但的確已經不至於那麼痛苦了。

“依然非常痛苦、沒辦法自救的,又會觸發你潛意識裡的‘管理員’人格。”

“陰差陽錯,你的管理員把他們那些記憶都剝離出來,困在了旅店裡,變成了一團又一團黑影……”

莊迭說道:“雖然製造了大量危險的情緒垃圾,但對他們本人來說,至少是不必再被那些慘烈的回憶糾纏了。”

嚴巡聽得張口結舌,愕然盯著莊迭。

“有道理——如果不是這樣,這場電影絕不隻是有一個拿槍的瘋子這麼簡單。”

總負責人也迅速理順了思路:“這件事還要感謝你……呃,嚴博士,你忽然掏出一把笤帚乾什麼?”

“他聽見‘垃圾’就忍不住。”

催眠師搭著嚴巡的肩膀,把笤帚從他手裡拿過來:“莊先生,你繼續說。”

莊迭搖了搖頭:“我說完了。”

“就說完了?”催眠師微怔,“不是還有初代繭算漏的第二件事……哦,我知道了。”

嚴巡最受不了地上有垃圾,其次就是彆人說話隻說一半。他死死拽著笤帚,蹙緊眉低聲追問:“你知道什麼了?第二件事是什麼?”

催眠師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手術間亮起來的綠燈。

莊迭已經快步走到了手術室門前。

淩溯戴著氧氣而罩,他的臉色依然很蒼白,左側身體被鬆軟的氣墊枕墊起來,安安靜靜地躺在病床上。

手術很成功,雖然子彈卡的位置有些麻煩,但並沒傷到骨頭和肌腱,離脊椎也很遠。隻不過因為畢竟失血不少、又一度嚴重缺氧,他暫時還需要在特護病房觀察一段時間。

“彆擔心,中間又補了一次麻醉劑,大概還有五到六個小時才能醒。”

隨床的麻醉師摘下口罩,給莊迭解釋:“這種自製的土槍子彈膛線不規整、彈殼粗糙。雖然威力比較小,但比普通的子彈穿透傷要疼很多,多睡一會兒更好……”

莊迭點了點頭,又拿出筆記本,逐條詳細記錄著醫生和麻醉師交代的術後護理事項。

這是和隊長有關的事,其實不用紙筆也能記住——但莊迭還是忍不住。

這種感覺對他來說也是第一次……即使對自己的記憶力有著絕對的自信,卻依然格外不安,擔心會漏掉任何一個重要的細節,擔心有哪個流程沒有記清楚。

擔心在什麼地方不小心疏忽了,不能把淩溯照顧好。

如果不是擔心引起誤會,莊迭甚至想把錄音筆也拿出來。

他正專心記錄,忽然察覺似乎有什麼力道正在緩慢地、一下接一下地輕輕拽著自己的衣擺。

莊迭怔了下,立刻停筆抬頭看過去,正迎上淩溯帶著笑意的眼睛。

“這就醒了?”

麻醉師有點詫異,飛快翻閱給藥記錄:“沒算錯啊……”

麻醉師來回看了看這兩個年輕人,查看了淩溯的監測數據,又埋頭核算了一遍藥量。

“看見了嗎?”催眠師拍了拍自己的搭檔,“這就是第二件事。”

——因為有一個人在等著。

初代繭算準了很多事,它再清楚不過淩溯的性格,清楚淩溯一定會忍不住去看那場電影。

按照初代繭的計算,在這場已經被劃定了的“意外”中,淩溯很可能會停在任何一個節點,就那麼隨便停下來,懶洋洋地躺下去。

但就是在那些龐大的計算數據中,稍微多了這麼一點點變量。

隻是一隻蝴蝶拍了下翅膀,好奇地停留在旅人的鼻尖。

……

淩溯彎著眼睛看著莊迭笑。

他還不方便說話,隻好同小卷毛眨了眨眼,抬起右手,輕輕打了個無聲的響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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