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有那麼十幾秒鐘,他什麼都做不了。
淩溯躺在那裡,安靜地聽著來自彼岸的最優秀的拓荒者條理清晰地分析夢境。
他沒有做出任何可能會嚇到小卷毛的反應,就像他們完全不熟一樣接待了莊迭,甚至沒有因為劇烈的情緒波動而生出任何一點習以為常的頭痛……
所以他也有太多的問題,都沒能來得及問清楚。
“我在那場夢裡撿到了錄音筆。”
莊迭似乎知道他在想什麼,忽然開口:“所以一點兒都不無聊。”
淩溯微頓了下,停住話頭。
他抬起手,放輕力道攏住那些軟乎乎的小羊毛卷,迎上莊迭的眼睛。
小莊老師每天都教育小朋友們要誠實,被他這麼看著,眼睫有點心虛地閃了下,低頭老老實實承認:“應該是我把錄音筆留下的。”
當時的情形,莊迭其實記不大清了……他那時正逐漸溺進那場夢裡,也正不斷增強著對那場夢的控製權。
或許是某個實在沒能忍住的念頭,在他把淩溯送出夢境的同時,讓他下意識留下了他們家的鑰匙。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小卷毛熱騰騰地低聲總結,“家裡的鑰匙要配兩把……”
淩溯啞然:“我不是要問這個。”
……知道錄音筆留給了莊迭,他的反應隻有慶幸。
莊迭眨了下眼睛,有點疑惑地抬起頭。
他剛因為隊長講的故事好幾次沒忍住,在淩溯的衣領上沉穩地悄悄蹭掉了透明含鹽溶液,不太能找得出這裡麵還有什麼沒補全的細節。
“你。”淩溯有點無奈,低頭碰了下他的額頭,“小莊老師,你是怎麼來到現實的?”
在他們的繭因為夢境的異變而自動獲得管理員權限後,莊迭隻要來到他們目前所在的這一個現實,就能擁有“存在”本身,這倒並不令人意外。
可他們在那場來自世界的噩夢裡失散後,直到重逢之前,就再沒見過任何一麵。
淩溯沒辦法控製自己不去想,莊迭是怎麼一個人成為了那場夢的夢主。
小卷毛老師平時最害怕恐怖的東西,連那些淘氣的幼年意識體披著床單飄飄蕩蕩,都能把他嚇得一棒球棍掄出去……是怎麼一個人負責起了那場陰沉可怖的噩夢。
莊迭是怎麼把那場夢從死者之境徹底剝離,讓彼岸的世界完全恢複正常,而自己沉入了世界之間那條虛無的巨大罅隙。
在那個虛無的空間裡,莊迭都做了些什麼。
夢境發生變異的那一天,繭獲得了管理員權限,莊迭的意識也會在同時蘇醒有關“我”的概念。
一個清晰的“我”,被困在無限模糊的空白裡,又該是種什麼樣的孤獨。
他是怎麼找了無數個地方,終於找到了小廣告和指路牌,找到了那個出口……
所有的念頭都停在忽然落下來的吻裡。
莊迭擔心他的身體,沒有像之前那樣放開了鬨,隻是伸手固定住淩溯的身體,一點一點親著他的眼睛。
莊迭用這樣的碰觸確認和感知著他的存在……就像吻著那朵黃玫瑰最柔軟的花瓣和尖刺,同時吞落清甜冰涼的露水和鹹澀滾燙的血氣。
“我的確在夢裡發現了不少線索。”
莊迭想了想:“說不定有辦法解決目前的問題。不用再帶著世界逃亡,不需要再做下一艘方舟……”
“這些很重要。”淩溯輕聲說,“但小卷毛老師,我想知道的也不是這個。”
淩溯睜開眼睛。
大概是因為還來不及像每次那樣從容沉穩地整理好情緒,在某一瞬間,莊迭那雙眼睛裡看見了戰栗的疼痛、餘悸和鮮血淋漓的傷痕。
莊迭的胸口忽然跟著尖銳一疼。
大概是因為自從找回了記憶,就一件事跟著一件事不停砸下來,大部分的精力又都放在淩溯的傷勢上……莊迭暫時還沒有時間去整理自己的情緒。
在意識到這件事的同時,莊迭發現自己的反應和自己的繭一模一樣。
他想不顧一切地用力抱住淩溯,想告訴對方一切一切一切都不是他的錯,當然也不是自己的錯。這隻是一場超級酷的冒險的小插曲,他們遲早都會回到對方身旁,手牽著手一起回家。
但他也想在淩溯的意識裡橫衝直撞,想把所有說不出的漫長的流離和尋找全都變成不講道理的委屈。
他想跟淩溯告狀,自己留下的那一點點的記憶都被那個破空間一點一點吞噬了,就連錄音筆也因為聽了太多遍,聲音越來越模糊。
他原本是一遍一遍一遍地重複著告訴自己,一回到現實就立刻去找淩溯的,但就連這種徒勞的重複,最終也在失去時間定義的虛無中變成了空白。
他看著自己的記憶像是被冷酷扔進水裡的筆記本,那些字跡都無法阻止地緩慢融化和模糊,變成認不出的墨跡,然後就連小心翼翼藏起來的軌跡線也慢慢風化消失。
這個過程是會逐漸變得不再難過的,因為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為什麼要難過……他隻是還記得最後一件事。
……
淩溯忽然伸出手,用力把他抱進懷裡。
莊迭條件反射地想要護住他的傷,那隻手卻也被牢牢握住。
淩溯自己很有分寸,他知道這是小卷毛老師好不容易盯著好起來的傷口,在發力時嚴格地避開了牽扯左肩的肌肉群。
他打開一場醒著的夢,讓莊迭所有無法說出的念頭都洶湧地灌進去,他們的胸口急促起伏著,落下和迎上發著抖的吻。
這種近乎戰栗的、不顧一切的擁抱和親吻,一定包含有無數其他更複雜的含義。
比如來得太遲的歉疚和疼痛,比如想要銘刻下來的什麼強烈執念,比如一個隻有兩個人才能回的家,一場隻有兩個人才能一起做的夢。
比如雖然不太適合在這種時候背詩……但有無數次,淩溯注視著莊迭的背影,想提醒他抬頭看的,書架上那本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的詩集。
「我給你我設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
「不營字造句,不和夢交易,不被時間、歡樂和逆境觸動的核心。」
「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多年前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
「我給你你對自己的解釋,關於你自己的理論,你自己的真實而驚人的消息。」
……
「我給你一個從未有過信仰人的忠誠。」
莊迭一點都不客氣地埋在淩溯懷裡,在淩溯的衣領上擦淨了所有眼淚。
他們牢牢貼著彼此的胸口,激烈的心跳幾乎要穿破胸膛,跳進另一個裡去。
“我隻是睡了一覺……隊長,這場夢有點兒長。”
“我還記得最後一件事。”
莊迭抬起臉。
他看向淩溯,被水洗過的純淨的黑色眼睛又彎起來,那些薄冰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無遮無攔地倒映著淩溯的影子。
“不夢見你,不要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