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陰天。積雲猶如滿囊墨汁的烏賊,將怒不怒,壓在頭頂。
薑意眠這一覺睡得沉,直到八點被強行叫醒,滿眼籠著水光,霧蒙蒙的,一看就在犯迷糊。
“衣服能穿麼?”
蔣深問她,她沒反應。
雙手按壓在眼皮上,左揉一揉,右揉一揉,似乎完全不記得自己失明那回事兒。
得了。
床頭櫃上放著折好的毛衣,衣帽架掛著外套。
蔣深伸手抓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套、再套,三兩下把困小孩裹成粽子,再雷厲風行地撈她進浴室。
等到薑意眠完全清醒過來,她已經被一把塞進車裡。
“時間來不及了,你吃什麼,路上買點先湊合。”
沒有回答。
蔣深邊發動引擎,又問了一次:“菜包肉包小籠包,粉乾年糕糯米飯,粽子,茶葉蛋,豆漿,牛奶,吃什麼?”
“……”
全都是薑意眠沒聽過的東西。
確切來說,從昨天到今天,教室、學校、老師、同學、保安、睡衣、沙發這幾個名詞,熟悉,遙遠。
小區、電視、仙俠劇,以及所有食物名稱,完全沒有概念。
失憶前的自己肯定不生活在這個時代背景。
薑意眠分心想著,隨便點兩樣:菜包和牛奶。
“拿著。”
蔣深遞過去,過好幾分鐘,發現小孩乾提著袋子不動,才反應過來,當爹又當媽地給她戳吸管、拿紙巾,連塑料袋都給整得妥妥當當。
——要是姓傅的在這,保不準刀叉伺候,得把包子切成丁,一塊一塊喂到嘴裡。
腦子裡兀然蹦出這麼個想法,蔣深單手靠在車窗,單手把著方向盤,眼珠側挪了一下,瞥見小口小口咬包子的薑意眠。
挺乖的。
“昨晚睡得怎麼樣?”他突然出聲。
薑意眠保守回答:“還好。”
“你經常住他家?”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
薑意眠點頭。
“爸媽知道?他們同意?”這會兒的蔣深,吐字清晰有力,語速比平時快不少,好像刻意不給人反應的時間,倏地來一句:“前天晚上,你們到底在乾什麼?”
“……”
果然,他懷疑她們的不
在場證明。
薑意眠也懷疑。
可現在,除了醫生本人之外,沒有人知道‘兩個人在家看電視’這說辭裡幾個字是真,幾個字是假。
她隻能沉默。
前麵碰上紅燈,蔣深踩下刹車,習慣性想摸根煙。
不過視線餘光掃到抿著嘴巴的薑意眠,放棄。
棱角分明的香煙盒子滑回口袋裡,綠燈,又踩油門,車裡靜了一陣子。
沉默如煙霧一樣蔓延,無形之中放大某種隔閡,以及某種遙遠的、微薄的歉疚。
蔣深想起自己,為什麼會記得這個小孩了。
是因為某樁陳年舊事。
因為某個不起眼、偏偏卻是他人生裡唯一沒能遵守的約定。
“七年前是我的錯,沒去找你。”
他說得沒頭沒尾,“討厭我,不想理我沒關係。但我問的都是關鍵,遲早其他人也會問,到時候你必須照實回答。”
薑意眠仍舊不說話,記住這個時間點:七年前。
接下來雙方都沒有交談的意願,車一路開向公安局,沒堵車,沒再遇上紅燈。
“到了,下來。”
蔣深停車,下車,走到另一邊,拉開車門。
薑意眠今天獲得新裝備,一根杆子,似乎是盲人出行必備的東西。
她頭回上手,本就用得不大順手。
再加上一腳往下踩的時候,被前方猛一聲‘老大,你怎麼才來’分神,沒踩實。
幸虧蔣深及時揪住她的衣領,老鷹捉小雞似的,硬是把人給拽住了,沒摔。
——這麼大一小孩。
兩隻眼睛看不著,不單單吃早飯容易噎到、嗆到、被吸管尖的那端傷到、把塑料袋塞進嘴裡;一眨眼的功夫沒人看著,下個車還能摔到。
原來養小孩是這麼馬虎不得的事?
蔣深皺緊眉心,聲音藏著點兒戾氣,像扔飛鏢那樣訓斥:“回頭得不得給你配個喇叭,免得你喉嚨喊劈了算工傷?”
“……”
有被紮到。
哥您這張嘴真的好狠。
小六立正挨踢,低頭認錯。
認完錯又是好漢一條,激動地打報告:“老大,那姓傅的我查了,這人確實——”
啪的一下,巴掌蓋頭。
“去那邊。”
蔣深指了個方向,讓薑意眠留在原地,而後才抬腳過去:“接著說。”
“這人不對。”
小六一口氣說:“局裡有傅斯行崗位調動的履曆說明,上麵寫著,他打小學起就在國外念書,大學畢業回來遷過戶口,之前的資料沒備份,現在戶口薄裡就他一個。關係檔案那邊全是空的,爸媽,兄弟姐妹,都沒有。
我問老張,這人社會關係都沒調查清楚,怎麼能進警局。老莊說傅斯行是上麵派下來的特殊人才,而且又不在公安廳裡乾活,隻是掛個鉤,給辦案人員提供那什麼心理谘詢,保障大家身心健康,算半個編外人員,就沒必要查那麼細。”
蔣深當即捕捉到矛盾點:“他來浪漫港,是自己申請的?”
“神了。”
小六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哥你怎麼知道?他說之前那個退了的老醫生是他老師,他想過來接班。
“本來這東西可有可無,不過我們局裡這不是,有眠眠麼?考慮到她年紀小,破案負擔重,怕給造成不好的影響,局長在這事上磨了很久,最後上麵才舍得放人,把含金子的博士派到浪漫港這小地方。聽說這邊亂,搞幫派,還特地交代,必須保證將來有需要的時候,必須把傅醫生須全須尾地還給省廳。”
“哦,還有。”
像是想起什麼事,小六一拍腦袋:“老四他爸大早上,五點鐘跑菜場買了半籃子油炸雞腿,高血壓又犯了,五點半給送醫院去。老四今天早上應該來不了,讓我稍個話,說是你讓查的那個電視劇晚上九點播到十二點,後麵接個深夜訪談的節目,再之後市裡調解鄰裡糾紛的節目,剛好到淩晨兩點結束。”
蔣深:“都不是重播?”
小六相當肯定地點頭:“不是。”
他心裡也覺得這情況少見,就好像,為不在場證明特意挑選的頻道。
“鄰裡糾紛的節目時長多少?”
“二十分鐘左右。”
昨晚,傅斯行準確無誤地複述了仙俠劇的劇情、訪談節目的概要,偏偏沒提起這二十分鐘的鄰裡糾紛。
“把人叫過來問問?”
小六莽得很,蔣深把人摁在原地。
對方是個聰明人。
明知道他懷疑他,會查他。
明明花心思準備了不在場證明,為什麼還要把漏洞堂而皇之地擺在明麵上?
蔣深不信
意外,更不信巧合。
因此結論很明確:傅斯行是故意的,故意挑釁他。
從昨晚讓他踏進家門的那刻開始,傅斯行正式走進他的視線,成為嫌疑人;
而他同樣走進傅斯行精心布置好的陷阱,正中傅斯行的下懷。
麵對聰明——或喜歡自作聰明——的罪犯,決不能橫衝直撞,打草驚蛇。
“讓老四不用來局裡了,家裡的事處理完,馬上去盯著傅斯行。”
“要是被發現,不用躲,直接正麵接觸,去試試他的底。”
老四心思縝密,沒出過幾次現場,之前在A市沒見過傅斯行,負責盯梢再好不過。
安排好布局,蔣深說不清自己為什麼,忽然回頭看了一眼薑意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