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依山升起,又落下。
天邊千裡殘雲,染著橙紅色,有些血腥的畫意。
會議室裡,七人的手機鈴聲輪番響起,來電顯示都是一個號碼。
“莊副局打來的。”
小六的手機響過整整六十七次,比其他人翻一倍不止。
老五伸手一摸,嘖,這溫度,再來兩個電話,保不準把手機給燒了。
想到燒彆人手機,他還有點兒樂,落井下石道:“小六你自個兒說說,薅羊毛都不帶重複的,怎麼人莊有良上次坑你不夠,這次還盯著你下手?”
“我——”
小六理虧,又不服氣,兩隻眼睛瞪如銅鈴。
“這麼愛吵,不如去莊有良麵前吵,順便問問他為什麼坑這個不坑那個,問個清楚明白再回來辦事?”
一道陰寂寂的聲音冒出來,兩人同時打個寒戰,訕訕笑:“不了,不了。”
“關機。”
其他組員連同薑意眠,都在休息,蔣深一個不注意,不省心的組員立刻能吵上天。
他不耐煩,甩下一句:“聲音放低點,要吵滾出去吵。”
那倆才默默閉上嘴,你齜牙我咧嘴,改無聲鬥爭。
砰砰砰,敲門聲起。
“是我。”
門外傳來頗為年邁的聲線:“飯來了,蔣隊長還在不?麻煩給開個門。”
請君入甕計劃實施的第二天傍晚,所長送來飯,和一個不太好的消息。
“你們浪漫港是不是有個當地新聞,早晚都七點播?”
大冬天,他滿頭大汗:“我女兒初中同學,要好的不得了的朋友,今晚打電話給她說,她們學校裡出了殺人犯,還是個瞎子,早上被警察帶走了。就剛剛,那個新聞節目上說殺人犯不見了,搞得現在所有人都在找你們呢!”
新聞。
又是新聞。
23日晚七點的浪漫港當地晚間新聞,年輕的主播對著鏡頭,把薑意眠遭捕的事件詳細講述一遍。
而後麵向全體觀眾,提出一串擲地有聲的質疑。
“據悉,此次逮捕行動的實施人蔣某,是本市省廳刑偵一隊隊長,受到特彆任命,組建虎鯨專案組,負責虎鯨係列案件已經超過半年。
“他的身份,我們確認無誤。他所持逮捕書,確實經過檢察院
特彆批準,同樣沒有問題。這使得我們更加不解,為什麼他沒有及時押送薑某某前往本地公安局,而是消失在離開浪漫港的路上?
“被逮捕的薑某某,究竟是不是虎鯨?如果是。身患殘疾的薑某某,今年剛剛成年,她是如何犯下這一係列罪無可恕的案件,她是否擁有其他幫手?
“如果不是。蔣某為什麼要逮捕她,又要將她帶往何處?
“追蹤虎鯨案至今,我們越來越發現,這裡麵似乎有著無數的謎團,無數的秘密。但事情發展到現在,我們隻有一個問題,請知情人能告訴我們。
“——他們現在究竟在哪?”
七點半,節目結束,這一問,猶如往火裡澆下一滴油,引起熊熊烈火。
浪漫港內外的街頭巷尾,鄰裡鄉親,無不是閒著沒事兒乾的阿姨大爺們紮堆,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猜測,甚至討伐電視裡的某與某某。
連所長的小兒子跑鎮上買菜,都能無意聽上好幾耳朵。
突然之間,仿佛全世界都在尋找不知去向的專案組與嫌疑人,不惜掘地三尺。
這一夜,專案組輪流守夜,無人安睡。
第三天夜裡,聞風而動的電視台們,終於還是一個接著一個找上了門。
車輛。
記者。
數不清的話筒與相機架設在派出所外,手電筒打得鋥亮,一片片圓光胡亂晃動,照得萬物近乎白日。
有人麵對鏡頭侃侃而談:“各位觀眾大家好,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是距離浪漫港三個小時車程的某小山村。據知情人爆料,他們曾見到虎鯨專案組的車輛進村。事實上,我們確實在該鄉鎮派出所後兩百米的樹林邊找到專案組的車,那麼,專案組的各位是否真的藏身在這裡?他們所逮捕的嫌疑人薑某某,是否也在這裡?他們為什麼……”
更多人左右張望,朝上下樓的窗戶丟小石子,大喊:“虎鯨專案組的成員,薑愛國的女兒,我知道你們在這裡,麻煩你們出來吧!”
“快出來!不要再躲了!”
“給我們一個交代,你們不是警察麼,為什麼帶著嫌疑人躲起來!”
“薑同學,你真的殺死了自己的養父薑愛國嗎?難道從小接觸刑偵案件,真的讓你的心理出現問題了
嗎?”
“蔣隊長,有傳聞說你跟嫌疑犯薑某某關係親密,請問你是在以權謀私,試圖包庇殺人犯嗎?”
“請你接受我們的采訪!”
“殺人犯滾出來!”
石頭越扔越大塊,情緒越來越激動。
隨著耐心逐漸告罄,人類社會所反複灌輸的文明意識逐漸退散,他們開始大肆推搡、咒罵,甚至試圖闖入。
這之中,既有衣著光鮮的媒體記者,同時也有浪漫港內,或浪漫港外的普通群眾,這時宛若擰成一股繩,眾誌成城,以打倒惡勢力為己任。
“我真搞不懂他們!”
小六看不下去,窩火地一扯窗簾布,“我們才是負責辦案的,我們不比他們清楚要怎麼處理?記者跑到命案前線胡亂報道,泄露消息,想到他們靠這種工作養家糊口,勉強還能體諒。可這些村民算怎麼回事?
“他們壓根不住在浪漫港,要不是這些記者鬨得大,他們指不定沒聽過虎鯨這名字,為什麼這麼容易被煽動情緒,為什麼放著自己的日子不過,放著暖烘烘的家裡不會,來這裡吹冷風?就為了看熱鬨?還是聲討我們幾句?”
小年輕,還是沒見過大場麵啊。
老五叼著煙,笑了一嘴:“按你這說法,浪漫港的人來鬨就合理?”
“我不知道!”
小六氣鼓鼓地:“他們可能覺得自己是潛在受害者,好不容易抓到嫌疑犯,解除危機,鬨上一鬨很合理。但我就是不明白,他們到底怎麼想的?
“之前犯人沒落網,找他們裝監控,他們推三阻四就是不裝;找他們問情況,他們東拚西湊地不配合,什麼都不肯說,生怕被殺人犯找上門。
“既然都怕成這樣了,為什麼人一被我們逮捕,他們的膽子能一下大起來,個個成群結隊地跑過來湊熱鬨了?”
他說得衝,已經不單指虎鯨案,而是自己經手過的幾乎所有案子。
殺人犯沒戴上手銬時,眾人退避,鴉雀無聲。
一旦殺人犯戴上鐐銬,萬民出動,興致勃勃地圍觀。
小六不理解。
老三倒是心無起伏,反問:“你沒去過動物園?”
“什麼動物園?”
怎麼突然扯到那裡。
“不是這些人這樣,可能人本來就這樣,我們自己也
不例外。”
薄薄的一層眼鏡片,邊角反射尖銳的光。
他平靜指出:“都喜歡看動物被束縛、被馴化的樣子。還喜歡在一切事物上追求我們所能理解的邏輯情理,給他們套上一個合理又漂亮的故事。”
餘恩岱的殺人動機是這樣。
大眾臆想中薑某某的墮落曆程是這樣。
連小六的惱怒也是。
人們非要讓一切合理化,可理解化,這也許是一種,種族上難以避免的思維缺陷。
“老五。”眼看樓下要大亂,隻觀局麵,無心討論背後原理的蔣深發話:“派出所人不夠,你跟我下去,帶上槍。”
“得勒!”
老五興衝衝揣上槍,一路衝下樓去。
記者們認出他的臉,又見到蔣深,雙眼放光,加倍兒往裡擠,比賽似的拔高嗓門大吼:“蔣隊長,薑某某在樓上嗎?”
“你們在樓上乾什麼?”
“她為什麼不下來?”
“嫌疑人是否交代了作案經過?”
你爭我搶。
話筒、相機玩命地往臉上懟。
蔣深抬起手,朝牆麵開了一槍。
砰——
嗡嗡的耳鳴,圓形的彈孔。
蔣大隊長來了個出其不意,平民老百姓畢竟沒沾過槍,集體僵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