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時刻,木舟抵達鄰島。
“希望我能平安回來,要是能找到同伴就更好不過了。”
這麼說著,他背上行囊,無比堅定,無畏地踏上旅途。
*
遺憾的是顧明的願望隻實現一半。
在陡峭的懸崖邊滑了一跤,他反射性抱住樹藤,僥幸逃過摔死的命運,卻沒有找到同伴。
從清晨到黃昏,白白折騰大半天。衣服刮破了,包也丟了,難免有些喪氣。
不過背著滿身疲憊返回岸邊,看到仍然留在原地的人魚那一刻,顧明仍然選擇藏起所有不虞,釋放出如太陽般明朗的笑容。
_——畢竟,何必把負麵情緒傳染給什麼都不明白的小動物呢?
回去的路上,他收拾好心情,活像剛剛上崗、對職業滿懷熱忱的幼兒園老師,指著天空、雲朵、大海、魚,想儘辦法向唯一的學生傳輸知識。
然而人魚學生始終對他愛答不理,似乎對此完全提不起興趣。
“那是……季教授?”
木舟不緊不慢的漂過濃霧,離岸還有幾十米的距離,顧明一眼眺望見靠坐在礁石上的人。
頭顱低垂。
一動不動。
說實話,越看越像一具死屍。
“最近教授大病了一場,這兩天才稍微好轉,沒想到又到這兒來了。”
眉頭緊緊皺著,顧明倒是低頭看著人魚,自言自語了一句:“也許教授也是來找你的?他好像非常喜歡你,你們認識嗎?”
——認識吧。
不僅認識,還幾次三番差點殺了對方。
從這個角度來說,被季子白喜歡實在是一件糟糕透頂的事。
視線淡淡掃過那抹身影,薑意眠滿不在意,用力將木舟往前一推。
顧明成功抵達岸邊,穩住身體後回頭一看,人魚已然不見蹤影。
“季教授。”他快步往左側的礁石堆走去,操碎了心:“季教授,您的身體好些了嗎?這個時候還是不要吹海風吧,需要我扶您回去嗎?”
可無論怎麼勸,對方不給反應,隻有那條垂下來的手,半冷不熱地擺了擺,表示厭倦他的聲音,讓他快走。
“那我先回去了,您也早些回來吧。”
顧明無可奈何地離去。
季子白好似沒有力氣支撐,歪斜的身體緩慢地往下滑,側臉觸碰到冰冷粗糙的礁石。
微熱的夜風吹得外衣脹起,仿佛懷裡抱了一個大大的氣球,由此反襯出他身上一些骨頭——長長的兩根鎖骨,後背一截脊骨,灰色褲腳下的瘦削的腿——形狀實在太過分明,堪比寂靜沙漠裡幾塊畸怪的石頭,又鮮明又妖異,叫人無端地厭惡,有種麵對汙穢不詳物的錯覺。
臉還是好看的。
誰讓他是命運的寵兒,被月光輕柔愛撫著,就算一半臉籠在影裡,陰鬱得像魔鬼;
但另一半臉總是亮的,乾淨的,眉目清雋疏淡,從額頭到下頜的那條線漂亮得無可挑剔。
他就那樣躺著。
手裡捏著一疊薄文件,表情冷淡,散漫的目光停在不知名的地方。
薑意眠沒有自以為是到,理所當然地認為季子白是為她才頹靡至此的地步。
可當她破開水麵,無聲無息的出現在季子白的視野之內時。她親眼看到他那具傀儡般的身體,仿佛倏忽被塞進新鮮的靈魂。
灰暗的眼睛一點點彎起來。
乏力四散的肢體重新組成整體。
他一點點地死而複蘇,跪坐在礁石上,又一次顯現令人意外的孩子氣的一麵,雀躍又固執地說:“你來了。”
“我知道你會回來的。”
“前天不來,昨天不來,我一直在這,你遲早會回來我這裡。”
蒼白如雪的唇畔抿出一個似是而非的弧度,他打開隨身攜帶的箱子。
薑意眠當即後退。
季子白:“彆擔心,這次都是正常的食物,一定會讓你高興的。”
有上次的惡劣體驗在,薑意眠合理對他的‘正常’概念產生質疑。
不過這回沒有血腥味。季子白翻翻找找,居然取出一堆奇形怪狀的瓜果,由遠及近地丟進水裡。
她象征性接了幾個,確保‘懵懂又膽怯’的人設屹立不倒,而後在三米外停下,說什麼都不肯接近。
“再過來一點。”
季子白的語調近乎誘哄。
他脫去外套,翻出口袋,又將箱子扔下來,以此證明自己身上沒有攜帶任何武器,不會對她造成傷害。
——幾天不見,過去恣意妄為、殘忍濫殺的殺人犯終於認識到一條人魚想要徹底消失在大海中,有多輕鬆,又有多殘酷。
他也被迫學會了服軟。
很淡的光落下來,把他周邊的事物一覽無餘,的確沒有其他可能存在的武器。
隻有一份文件、一枚紅彤彤的蘋果而已。
“你想要這個?”
敏銳地覺察到人魚的興趣所在,季子白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文件,沒有猶豫:“過來點,靠近點,你想要什麼都可以。”
他眯縫著眼,頭發比平時更亂,零零散散地懸垂在眼睛上方。
虛假的溫柔為他添上一層動人的光輝,可他依舊是那個危險、狠辣不可控的季子白。
短時間的冷落有可能磨煉他的耐心,也有可能進一步激發他渴望掌控一切的野心。
這樣的人不會無緣無故帶一份文件過來。
除非那份文件記載著重要的內容。
薑意眠隱隱猜到季子白想以此試探她的任務,或者試探她是否識字、接近人類的意圖。更甚者,搞不好他打算以文件為誘餌,直接捕獲人魚?
但她還是徐徐朝他遊去。
水麵漾起微妙的漣漪,她逐漸走進他的勢力範圍。
他跪在岌岌可危的石頭邊緣,一掌壓著密密麻麻的白紙黑字,向她伸出另一隻手——
第一次,薑意眠沒來及看清任何字眼。
因為對方猛地壓下身,企圖趁機摸她的臉。
身體比意識更飛快地逃走,她好像受到驚嚇的小鳥,還以茫然畏懼的神色。
季子白笑。他的視線沉沒在寂靜的夜色裡,潮濕的眼神愈發‘溫柔’,散發著蝰蛇般的致命氣息,朝她輕輕招著手。
“過來一點。”
“再過來一點,彆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才不會那麼簡單殺掉你。
隻是看看而已。
隻想親手摸一摸而已。
他想觸碰她,想了太久,以至於執念沒能實現的每一秒,肌膚都像感到被火燒灼般的疼痛。
心臟疼,眼睛疼,頭也疼。
見不到她的時候,胃部接連不斷的抽痛讓他無法進食,難以入睡,整夜整夜做著光怪陸離的夢。
有時候,季子白恍惚覺得,這具身體並非真正的他,僅僅是一個暫時寄居的軀殼而已。
它其實承受不住他濃烈的情感。
就像一塊草坪受不住噴湧的火山岩漿。
好在現在一切都要解決了。
他的渴望快要實現了。
按捺著體內瘋狂滋長的欲念,季子白眯著眼睛細細端詳他心愛的寶物,看著她一點點、一點點地靠近,忍不住用指尖眷戀地摩挲她的臉龐。
而薑意眠抬起頭,最先看到文件上方的一行清秀的字,標題。
【超自然計劃指導文件·柒】
作者有話要說:天涼了,明天就掏了季子白的心,讓他給可憐的陸堯做墊底板吧。